脸色有些苍白,廉欺世盯着洞开的正厅,一路望向同样洞开的大门,一手无意识地拨动蔗浆桑葚,难得失了笑容。
“小世,会坏掉。”陪了廉欺世两天,笙歌不只一次这么提醒她。
“啊?哦,我忘了。”而她总是这么回答,短促的回神,再继续重复同样的动作。
“膳房还有些昨晚的稀饭,要不要我帮你弄热?”
廉欺世执着地瞪着大门,回道:“已经早上了……是该吃点东西,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又不是什么麻烦事,还跟我客气。”笙歌碎碎念着,己放弃让她在除了生理需要之外从那把椅子上移动半步。
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从雷观月被官兵抓走,从严长风决定设法到刑部,或是从其他和雷观月有来往的大人那里弄出一点消息后,廉欺世便一直是那样。
还是肯说话,乖乖的吃东西,只除了合眼睡觉和起来走动以外。
仿佛生了根似的和椅子密不可分,她固执地等着。
等着严长风带回消息,也等着雷观月回来。
笙歌这才了解,她从没搞错自己的心,也见识到真正乐观的人失去笑容后,比向来悲观的人可怕许多。
她不该小看廉欺世的真心。
“回来了。”廉欺世突然吐出细小的声音。
还没离开正厅的笙歌听见了。
“什么?”
话才问出口,在外头奔走两天的严长风,仿佛赶了几百里路,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大门口。
“如何?”转眼间,挺着颗肚子的廉欺世已经急切迎了上去。
笙歌也想知道情况,但是严长风朝她望了一眼,她只好悻悻然地说:“奴婢这就去给你们张罗早膳。”
廉欺世似乎没听见笙歌的话,催促他,“有消息了吗?情况怎样?”
“打听的人不少,消息却很少。这次关了大批朝官,家眷自然也不少,刑部方面守口如瓶,连何时审议也不知道。”
“难道没可能是搞错人吗?雷观月几乎不上朝,也不出门,如何和其他官员有所挂勾?是不是弄错了?”廉欺世发觉自己对织染署署令这个职位,还有负责的工作和背后代表的意义完全不清楚。
严长风面无表情,双眼不带任何感情地望着她。
廉欺世迎着他的视线,眼底尽是满满的忧心。
“有些事,由我来说不太恰当,我只能告诉你,爷被列为调查的对象不奇怪。”良久,严长风回答。
“所以他确实有贪?”她问。
严长风轻轻点了下头。
缓缓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改为一手撑在腰后,一手抱着肚子,她向后退了一步,重新看着严长风时,坚定地开口——
“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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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刑犯,通常被押在深牢里,禁止和任何人会面。
此次涉嫌贪腐的官员,依涉入罪证多寡分别关在不同的牢房,而雷观月则被关在牢狱的最深处。
他知道自己所选择的路,一旦被察觉,便难以有翻身的机会。
在这个时代,能被当成钱财来使用的布疋十分珍贵,是人人觊觎的。当初他被延揽进朝廷便了解,等待他的不是一条平步青云的康庄大道,而是踏错一步,便再也无法挽回的荆棘之路。
在太平公主掌权时期,他理所当然是公主的党羽,成为相当大的财力后盾;当太平公主党于去年被剿,应该在扑灭名单内的他,因为洞烛机先预测到情势将转为不利,于是一有机会便暗中布线,脱离太平公主党,投向某位有助于当今天子登基的大人,幸得逃过一劫。
他就像墙头草,哪边吹,哪边倒。
因为他是抱着不愿让家人受到迫害的想法,而收贿行赂的,根本没有忠诚的问题。
最初,他也曾经不从过,不想同流合污,也没有成为清流的意思,只是单纯不想涉入那个肮脏的世界。结果,他得到了“惩罚”。
祖母病了,他却无法替她请大夫,即使再多饯都“请不起”,没有人愿意到雷府出诊,连药都不卖。
问他们为什么,只得到“你是不是得罪了谁啊”这样的问题。
得罪?为什么没有做坏事却叫做得罪?为什么好人必须受到这样的对待?
他们甚至没有隐瞒的意思,不用逼问就直接回答他,明摆了是要他识相些,乖乖顺着他们的意思做,他们要钱,不管多少他都得拿出来!
当时还年轻气盛的他,即使到了这种程度仍不服输,祖母也告诉他没必要理会那种人的肮脏手段,一点小病无法击败她,他不需要拒绝之后又去向他们摇尾乞怜。
他信以为真了,并想到可以利用下次呈上新染布的时机,直接向太平公主告发那些恶人恶事。
不过,他终究太天真,太愚蠢,完全不了解官场生态。
他再也没能当面见到太平公主,连出入大明宫的机会都没有。等到他察觉事情不若想像中容易,祖母已经病到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非常严重的地步。
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也恨自己竟然妄想以一己的微薄之力来扳倒那些比他更有权势,说话更大声的人,反而忽略了祖母的病,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和她好好聊过。
当祖母陷入昏迷,他终于捧着他们要的银子,到他们的面前,跪求他们原谅自己的不识相,忍受他们的恶意嘲讽,全为了换回祖母一命。
结果自然是来不及了。
从此以后,他像经过剧毒的洗礼后活下来的幸存者,脱胎换骨,重新认识了这个除了同流合污,没有第二个选择的世界。
打从他抱着贿银尊严尽失地跪求原谅时,便有落到今日这步田地的心理准备。
他不后悔,如果在祖母离开之后,他选择不再继续的话,也许今天牵连的对象会更多,且都是对他而言重要的人。
尤其是她。
所以,这样就好了,能保住她就好。
雷观月坐在草堆上闭起眼,一副睡着的模样,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拒绝和任何人说话的伪装。
“我猾你一定还没睡。”
嘻嘻哈哈的愉快嗓音,窜进雷观月的耳里,他倏地张开眼睛。
抱着一颗像球一样的大肚子,廉欺世在严长风的陪伴下,连脸也不遮,大刺刺地仿佛来参观牢狱。
“哈,真让我给猜对了!”瞅着他在阴暗的牢狱里变成暗褐色的眸子,廉欺世高兴地拍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冲口问道。
他被列为重刑犯,照理说不可能见任何人。
“我也觉得严兄真厉害,才说了声我想见你,不出两天他就把我们给弄进来了。”廉欺世用手肘顶了顶严长风,一脸暖昧的笑容。
雷观月迅速瞥向亲随,不用问都知道是用什么方法——买通狱卒。
“是廉姑娘的命令,我才做的。”严长风的话不是辩解也称不上解释。
“这里头龙蛇混杂,尽是些无良的歹人,你至少戴上帷帽再进来。”雷观月气急败坏地起身,冲到铁栏前,瞪着她的同时也仔细审视她和几天前有何不同。
“这么说来,你也是坏人?”廉欺世眨眨润黑的大眼,顺势问。
白皙的脸庞微微一僵,他没有马上回答。
严长风悄悄离开到不远处,留给他们空间。
“你为什么要进来?”雷观月僵硬地问。
“因为我想见你,有话要当面问你。”她的神情一如往常明朗清静。
奇异的,他似乎能猜到她想问什么。
“我不了解你看事情的角度,但这次的事,我的确有罪。”他主动提起,毫无辩解之意。
她点点头,“嗯,你收贿行赂,严兄告诉过我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
“严兄告诉我后,我认真的想了一下……啊,虽然说是认真想了,但我真的只想了一下下而己。”
“所以?”他要的是结论。
“我怕越揣测你的心思,会先入为主认为你有罪,所以只想了一下下,便要严兄带我进来见你。”她耸耸肩,笑了笑,“我想听你自己对我说的话,来选择该相信什么是真的。”
雷观月想起上元节时,他们一起散步的那个夜晚,她举了曾参杀人的故事,要他为自己解释。
其实,他不是不想替自己辩解,而是很多时候,辩解的对象根本不在乎,久而久之,便忘却辩解的意义,失去辩解的欲望。
但是她总会提醒他,给他说话的机会,也听他说。
就算日后能再遇到一个对他外貌不在乎的女人,他仍怀疑能不能再遇到一个凡事都愿意倾听,给人解释或辩解机会的女人。
雷观月依稀记得自己断断续续的说了好多,她如同往常听他说,偶尔说几句乍听之下无关紧要的话,他却感觉每一句都是抚慰,最后他连自己完整交代经过了没都搞不清楚,就听见她说——
“还好我没有真的去设想你有多坏,不然我可能来都不愿来,说不定还祈祷你早点病死狱中咧。”她边说,边吐了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