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棵参天巨榕下,半坡的棚子罩着间矮小铺子,铺子前架着一口锅,一股浓郁的羊肉及面团香气自那口大锅源源不断的飘出,丛杰扫过人群,瞥见一抹熟悉身影。
温喜绫坐在树荫下的小矮凳上,离了众集的人群一段距离,捏着一块糕饼往嘴里塞,但一对眼睛却十分专注地盯着锅子,丛杰站在她身后许久,都没见到她转头。
“作啥呢?”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蹲下来与她平视那只大锅。
“没事。”
“等饽饽?”丛杰更好奇了。
“烤羊肉饽饽。”她不耐烦的咽下糕点。“大虫,你不是本地人吗?这万家的烤羊肉饽饽可是城里出了名的。”
“知道啊!万家婆媳一天就只做一百份,你没事先说啊?”
“听人说我就来了,哪能预订啊。”她说着,语气有些埋怨:“白搭了在江家待的那些天,早知道该出来逛逛。你这人也不够意思,从没告诉我这城里哪儿有好吃的。”
锅盖掀了,排队等候的人陆续上前,用篮子带着几份饽饽走了,经过两人时,饽饽散出的香气更加刺激了温喜绫,让她脸色更臭。
看着那苦瓜似的脸,突然让他一扫连日来无法破案的重大压力,丛杰笑了。
如果此时此刻万家嫂子出来宣布饽饽卖光了,这个凶巴巴的坏丫头会不会当场嚎啕大哭?
“买不到,明天再预订就是。”他说,口气柔软得连自己都惊讶。
“别吵。”她瞪着自锅子里依序拿出的烤羊肉饽饽,嘴里念念有辞。
丛杰实在太好奇,不避嫌的看着她的嘴。
她竟然……竟然……在数饽饽出炉的份数!
丛杰咬住差点逸出的大笑。
人群散了,等在另一头的两名大汉提着一个更大的竹篮走上前,把锅子里剩下的饽饽打包走了。
万家大嫂放好锅盖,见他们两人仍在原地,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确定他们也在等饽饽,连忙上前来。
“两位不好意思,咱家羊肉饽饽卖完了。”
温喜绫张大嘴,跳了起来。
“卖完了?”
“嗯。”万家大嫂擦着汗,被热气烤红的脸颊堆起抱歉的微笑。
“他们买了几份?”温喜绫翘首看向那两个男人的背影。
“三十份。”
“咱们明天再来吧。”丛杰安慰她。
那万家嫂子一愣,笑得更加抱歉了。
“丛爷你不晓得,明儿个我跟婆婆返乡探亲,少说也要半年才回来。”
丛杰怔着,温喜绫却没反应,起身跟着那两个男人走了。
丛杰对万家嫂子点个头,赶紧追上去。
该不会是饿到要去打劫人家的饽饽吧?丛杰很是烦恼,万一她这么做,他应该会再把她扭进大牢里饿个两天吧。
“喜绫儿!”他喊,拉住她问:“你想做什么呢?”
“两个人怎么可能吃这么多呢?”温喜绫说出自己的质疑。
“那又如何?”
“什么如不如何!”她皱眉。“我要去跟他们谈谈。”
“谈啥?”
“叫他们分我两块饽饽。”
“那不过是块饽饽!”他没发觉自己已提高了音量。
“不就是啦!不过是块饽饽,他们不会不卖给我的。”
“你别闹笑话了。”他沉下脸,再一次训斥她:“两块饽饽,不吃也不会死!”
“我不吃就会死!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儿啦,以后也不会再来,你连我吃块饽饽也要管!”
“人家买走就是人家的,你何必这么固执?”
她甩开他的手。“你才莫名其妙!上前问问又不打紧,他们不卖,我也不闹他们。”
丛杰双手抱胸,朝天空吐了口大气。厚!真快被她气死了!哪知此举又惹她一阵不留情的批评。
“瞧你这样子跟头驴似的,还喷气勒!哎,我不跟你这条大虫闲扯淡。”
好心提点她,她居然说他像驴?丛杰掉头就走,反正明天她就离开了,再闹,也就这么一回了。
走了几步忽又顿住。见鬼!虽说要送这尊瘟神,但人选还没着落呢。
丛杰原地一阵猛挠头。案子破不了已够伤身,偏偏还多了个男人婆来搅局!转头已不见她人影,丛杰更加心浮气躁了。
好啊!他倒要看看这个脾气坏绝的死丫头,怎么低声下气去跟那两个男人讨两块饽饽。
追过两条胡同,没听到任何争吵,却看到她坐在路边,不发一语。
见她孤单单的,模样真像小可怜一个,丛杰上前,不自觉的声音软了。
“早叫你别去,闹笑话了吧。”
“谁闹笑话来着?”她抬头,横眉竖眼的。
“不是去讨饽饽了?”
“我要花银子买!把我讲得像乞丐似。像你,还真当过乞丐呢。”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好心问你,你这样嘲讽人!”
“我没开口啦。”她闷闷不乐的说。
“为啥?”
“大虫你没长眼啊,自己看哎。”她无精打采地朝前头一指。
面前一座富丽大宅,门口却挂满哀凄的白灯笼与长幡,在风中飞舞。
“这么大户人家,三十份饽饽哪够吃啊。”她酸溜溜的接着说:“办丧事,还吃这么好的东西,你们这儿的人还真怪。”
一句话突然让丛杰心念一动!
“这是哪户人家?”瞧着那丧宅,越瞧越不对劲。公职多年,也算半个扬州通了,怎么对这间丧宅主人毫无印象?
“你不是这儿的地头蛇?你都不晓,我找谁问去?”她碎碎抱怨着:“大虫你别烦我成吗?在想事情哎。”
“你那脑子除了吃,还能想啥正经的?”他哼笑。
“就是在想明天要带什么上船吃!”她烦躁的说。
还想跟她多扛几句好打发时间,丧宅大门此时却开了,走出两个人,眼神不怀好意。
感觉更不对劲了。大宅院服丧,没听的哦啊诵经祝祷,也没闻到一丝焚纸钱拈香的味儿,更别提这两人凶神恶煞般赶人的模样有多诡异了。
“哪来的闲人,在这儿鬼鬼祟祟的!”
“碎啥碎啊!”一再被打断思绪的温喜绫恼怒的回嘴。“你家死人真好看,神气到要出门摆谱哟!”
丛杰没吭声,突然拉着她往回走,一直到走回万家棚子才停下。
“别跟他们吵。”
“你真孬。”
“什么?”
“说你孬呀!他们分明是找麻烦,你躲什么呀!”
“温喜绫!”他大吼。
“大声有理啊?方才怎么不去跟那两个人大声!”
他胸腔抖动,连连吸了几口气才平息怒火。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再跟她吵,他脑子里刚蹦出的丁点儿头绪铁定变成无法清理的烂泥。
“我不跟你说了,总之你别去那间宅子闹事,听到没?”
“当我很闲啊,无聊!”她突然踢他一脚,头也不回的溜了。
第4章(1)
当夜,丛杰领着一队人马来到那座奇怪的丧宅。
丧宅外的灯笼与白幡还是飘得那么奇异张狂,眼见灯笼在风中被吹灭了几盏,却没半个人出来添火,更觉怪异了。
他要人在四周看守着,然后只身攀上屋檐,进了房子。
院子里跟房子外是完全不同的情景,别说是一只白幡了,连烧纸钱的余灰都不曾看到,这更加证实了他的推断。
正厅门口,两个彪形大汉坐在门槛闪打盹;厅里,摆着一口巨大的棺木,没有烟烛围绕,没有灵桌牌位,那棺木甚至像是被随意弃置的。
丛杰踩着屋檐,迅速朝下一个亮着灯火的房间走。不同于前厅的死寂,房间内数名男子围着桌子在赌钱。
丛杰不再多想,掠下屋顶,召集所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进这座宅子。
在那具并未封死的巨大棺木中,他找到了那几件体积庞大的兵器。
所有盗匪全数就逮,押入大牢,在清晨天色将明时,丛杰终于把那口棺木运回扬州府里,这才宣布正式收工。
“头头,真有你的!这案子悬了这么久,还以为办不成了,兄弟跟着你,真是光彩啊!”收队时一位弟兄打着呵欠,咧嘴拍拍丛杰的肩。
丛杰自谦的笑笑,不知怎地,竟想起了温喜绫。
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会在冷风刺骨的清晨想起那个男人婆吧?
但如果不是她,要破这案子恐怕还得拖上一段时日。
总觉得好像欠下她什么。丛杰叹息,也许这人情应该由他来还。
虽然送那男人婆回去,还不如送她一个烤羊肉饽饽来得实际。
两天后。
大清早的扬州城,牲口跟车子来来回回的没停过。
喀啦喀啦的声音在石板路上来来回回,丛杰坐在大路边的小茶棚里,不自在的又吞下一口茶水。
太久没这么悠闲了,还真有点不习惯。
平日这时候,他都在这儿做例行巡城,会呆坐着等人,还是头一回。
两天前,他把手边的所有事情全交代好,大概是好些年不曾休息了,加上这件众所瞩目的大案子破得利落漂亮,所以当他提出休假申请,要送温喜绫回苏州,上头竟爽快的一口允他三个月长假,虽然他根本没打算去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