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士回正身。「您早,大少爷。」半鞠躬问候。「您要和罗煌少爷在泳池畔——」
「那小子跑去晨泳了?」打断伊洛士嗓音,景上竟语气有一丝真诚淡笑。
「罗煌少爷看起来相当健康强壮,体魄和大少爷一样好——」
「一样好?」景上竟哈哈大笑,摇头道:「伊洛士,你错了——那小子比我好、比我好。」这像是父亲为自己杰出的儿子感到骑傲。
「是。罗煌少爷青出于蓝。」伊洛士沈定地说。
景上竟止住笑声,挑唇。「是啊——青出于蓝……几年不见,你越来越有个管家样子,比你老爸做得更好,哼……」唇角讥嘲地扬扯,睥睨的目光刻意打量伊洛士一身管家式黑服。
「这行头也是继承你老爸的?」伊洛士的父亲服侍了景家两代主人——他的祖父、他的父亲——这命运,像基因会遗传,他离家前,这个伊家孝子接下父亲的位置,把伺候他父亲和他当人生目标。
「你真不简单——服侍情敌当使命……」景上竟恶意地碰触他那永远无法愈合的痛处。
伊洛士脸容僵凝,抿直的唇像蚌壳微启一缝,吐出平板声调。「大少爷要上墓园看老爷,我请葛叔备车——」
「你要继续做这种事?」景上竟往台阶移步,声音沉缓地发出。「移情作用,还是怎样?这么坚持伺候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
「未央小姐是您的妹妹。」伊洛士不管身分差异了,冲口打断景上竟。他双脚跨步,身躯一半沉在侧门厅屋檐阴影里,一半被阳光削白,犹如在审判罪人,站定顶阶边缘看着景上竟。「您是回来上坟告慰老爷,尽最后孝道,我马上准备鲜花,让您启程;若是为了未央小姐继承的单薄遗产——」
「这幢房子很值钱,各国收藏家对RA大楼里的珍稀骨董也很感兴趣。」景上竟直述的口气刺了伊洛士一下。
「我不会让你有机会那么做。」话语跟着冒出。
景上竟回过身,蓝眸若冰,对住伊洛士那副可笑的扞卫模样,薄唇逸出无情的轻蔑冷笑。「行,你继续抱着你的孝道忠诚做该做的事——」脱下晨袍往伊洛士一丢,他径自迈步。「上坟就不必了,把早餐送到泳池畔来,伊洛士管家——」
伊洛士捡起弄乱他头发的丝绒晨袍,无声转入屋内。
她没有允许他进入——
后花园的游泳池像一座湖,形状不规则,仔细走一趟池畔,并非那么不规则,它是个巨大的阴阳形——不知道是阴?还是阳?
看那水光颠烁,波纹涟漪铺白,想来是阳,阴则是浮定池中的黑点,像鲸鱼眼睛。那当然不是鱼眼、不是个点,是个真正柔美的阴,一个纤纤绝丽少女。
她昨天穿睡袍,今天穿泳衣,两次都教他深觉自己冒犯她,所幸他今早练过功课,脑袋清明,没昨晚冲动,克制地当个旁人,静观幻幻梦景。
脱离现实的草地,绿得发亮,宛如不是草地,是宝石,依顺泳池形状,流线地扩进树林,林荫下,石灯座小径没有尽头地蜿蜒,这后花园无边无际地大,高耸树木丛生成绿林屏障,阻挡仙境外头的阿克泰翁目光。是了,这像梦里仙境,鸟鸣婉转悦耳,植物鲜沃碧翠,池畔遮阳棚用纯丝、蕾丝搭筑,俨如云朵屋,里头摆的沙发躺椅一色一体自棚壁衍生而出,有台骨董音响播放着德布西的〈棕发女孩〉,几本杂志书籍丢在抱枕上,米白圆桌也布置了餐点饮料。
一个声音——像在电影院卖爆米花的那种——对他说「请坐、请用」。他坐入床一般的舒适躺椅,喝着味道特别的果汁,想起家族么堂婶最近在研究迷药的事。他认为,所谓的迷药,大抵如此——他聆听恬静迷蒙的〈棕发女孩〉,脸朝泳池,转不开视线。
他在看她。景未央设法当罗煌不存在,她游自己的泳,在自己的泳池里,与过去每一天早晨相同,池畔的绿地凝着晨露,不,今日不一样,管家说今天湿度不足,得开洒水系统——那埋藏于土里的小小机关,薄啧水雾,弄湿空气里的曦阳,风轻吐一道道飞虹,七彩染空,天不再是单调的忧郁。
今日不一样,与以往不同,她翻身仰泳,躺在真正的水床,留意岸上多出来的男生。她知道他在看她,因为她也在看他。她看见他迷陷水雾阳光中,最后走进她的遮阳棚,还在看她。
她没有允许他任何举动,可他昨晚住进她的房子、今早自由在她的空间行走,让来遮阳棚布餐的佣人服侍他落坐享用美食……当她觉得够了,游向遮阳棚那头岸畔,踩着梯级离开水面时,他拿起一本书籍挡去他们对个正着的目光。
像是小说里,那个中年男子的卑劣行为!
景未央甩甩头,拉提小腿,要上岸,下一秒,脚部筋肉一阵僵硬疼痛,使她没踩妥金属横阶,摔回池水中。
落水声很突兀,连接一串啪啪啪地凌乱扑打,击中罗煌强烈的本能,他警觉地移开遮眼的书籍,神情顿凝,跃起身,飞快奔跑,毛巾自他头上飘落,他像支箭,射出云朵之外,穿进不平静的水下。
透澈深漾的水波中,景未央过度挣扎,正在往下沉,罗煌拨开水阻,潜往深处,精准地抱住她的身子,长腿踢水,冒出池面,她不安地窜动,剧烈喘咳,他一手绕住她的下肋,一手肘弯缠护她的肩,让她靠着他的头,低语:「别紧张,不要挣扎,我带你上岸……」
「杭伯特说受爱慕的女孩是恶劣而残酷的。罗煌,千万别对这丫头存任何心……」
忽远忽近的男嗓音,有种空泛虚无感,她睁开眼睛,视清这个声音是出自兄长之口。
「怎么搞的?小丫头——在自己的池子游泳也会溺水?」他出现在她上方,俯对的姿态,使她清楚那双蓝眸里的凉冷不是关怀。
「她脚抽筋,差点溺水。」另一个声音,像在替她平反,告知人她没有溺水,就算在她身上绑着千斤铁锚,她也不会溺水。
忽而想起管家提醒她的——兄长这次回来的目的……
「我回来扫老头的墓,可没心理准备要参加小丫头葬礼——」
「大少爷,请别说这种话。」她的管家护在她身边,将兄长隔离她的视野。
一个碰撞声。桌上有东西倒了。
「小心。」有点涩的嗓音又响起,不慌不忙,带着矿石质地般的磁性。她认得这是兄长的跟班——他再一次,如昨晚那样,蹲在她身前,一手抓着她的脚,一手接住滚落桌缘的水煮蛋,顺势般地例落,摆好遭兄长撞歪的蛋杯,把蛋放回去。
「罗煌少爷,我来——」
「伊洛士,」管家的声调被她中断,她的眼睛从兄长跟班身上转开,安沈地,好像这遮阳棚只存她和管家似地说:「今天的水温有点过高,太热了……」脚轻轻地抽离少年按摩的手。
「是。」管家应声。
罗煌同时抬眸。她并没有看他。他说了一句:「温水池比较适合你。」收手,站起身。
伊洛士上前一步,将手里的连帽浴袍往景未央身躯罩。
景未央拉戴帽子,掩着湿发、掩着脸庞,离开躺椅,趿好鞋,缓行往外。伊洛士亦步亦趋,紧跟小姐身影。
〈棕发女孩〉自骨董音响扬声器飘泄,不着痕迹地一遍遍回旋。
第1章(2)
「水温低于二十八度。」少年喃喃自语。
「别对那丫头存任何心,」景上竟移至他背后,大掌往他肩上搭。「她一点也不感谢你。」
罗煌转回面对外头的脸庞,收敛双眸,说:「她只是跟你一样不在意礼貌这件事。」瞥睨打赤膊的景上竟。
景上竟沉眸一笑。这臭小子骂他无礼!很好。罗本不愧是他的挚友,借他儿子体验「父子冲突」!他说:「你父亲要我监督你去拜访祭广泽,你可别把上岸的时间浪费了——」
「我知道。」罗煌应答得极快,恍若景上竟真是个啰唆的父亲,处处与儿子作对。
「现在不是你谈恋爱的时候。」这话确实有六分父亲教训儿子的意味。
罗煌眼神乜斜,对着白色地毯上的水渍。「我不知道你是担心妹妹的好哥哥。」他捡起毛巾,擦擦滴着水的发丝,落坐躺椅,摸着稍早翻阅的书籍。
景上竟摇头失笑。「你这小子,非得这么老气横秋?」从圆桌拣了块抹好鲜奶油、果酱的英式松饼,他咬一口,说:「我好歹是你的长辈,在我身边,得听我安排。」
罗煌没说话,点了一下头,翻起书来。
「不要逗留。」景上竟又道:「晨泳功课今早就略过,去换掉湿衣服,准备出门。」交代完,他先行离去。
罗煌入定般地坐躺半晌,喝完之前剩余的果汁,读着书里诗人被右翼人士枪杀的故事,再次翻页时,一个影子闪进来,他以为是景上竟,正欲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