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要昏倒的样子。罗煌快步走过去。景未央猝然奔跑,冲出房间门外。罗煌也旋足,欲追。一个力量扳住他的肩,令他转头。
「伊洛士死了是吗?」压抑不住似地冒出口。
景上竟沈眄少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说:「靠感官行事,容易被妖魔勾走魂——」
「我说了,不要针对未央。」罗煌拨掉景上竟的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快步走往门前,用力一握门把,有股冲动激生,让他想拆坏锁。「下次你要进来,请先敲门。」丢下话,他踏出门外。
这宅子教人陌生。
不过一天而已,热闹了,人多了,却没景未央所熟悉的。
那些衣着上或显或隐都有蓝色罗盘的男人,挡她的路,又挡她的路。她浑身冷汗,眼也出汗。
「怎么了?小妹妹,你在哭?」又一个男人挡住她,在玄关前,仅差几步,她就要跑出门外,脱离开始被兄长的Blue Compass渗染的宅子。
不对。蓝色罗盘是好的,伊洛士没有蓝色罗盘,才在雨中找不清前路,坠落海崖。伊洛士当初应该跟随兄长!伊洛士是被沉重血腥的红锚拖下去的……
「对不起……」她害了伊洛士,还对伊洛士说她要像兄长一样、要重振Red Anchor。「对不起——」
「我没事。」一个声音在响应她,就像伊洛士。
景未央抬眸,不见伊洛士。只是一个与伊洛士同等高大的男人——抓着她、挡着她的男人。
葛维铎皱眉微笑,表情困惑带怜惜。「我应该没撞痛你才对……」他刚进门,见女孩冲来,反射地抓住了她,没让她撞着男人钢铁般的硬胸膛。「难道我抓痛你了?」
这才一惊,放开掐按女孩双肩的指掌。女孩嫩得不可思议,不是他这种与大海搏斗的男人可以随便碰,他可真是见识足了。
「未央——」叫声传来。男孩似乎在做什么特殊训练,围着浴巾,奔大步而来。
葛维铎目光一亮,豁然明白。「小煌弟弟,你欺负人家对吧?」女孩容颜教他眼熟,原来是小老弟昨晚带回来的小甜心。
「小煌弟弟,你不知道怎么跟女孩相处吗?」这武学世家出身的小子该不会以摔角、柔道、合气道结合擒拿术……来同女孩相处吧?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葛维铎摇头说:「小煌弟弟,看来我得指导你一课——」
「葛哥,我没时间。」罗煌捉住景未央的手,往回走。
「唉呀!」葛维铎弹指叫了起来。「小煌弟弟,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大步一绕,碍人前行。
罗煌眉头微凝。「我没时间,葛哥。」平声平调无起伏。
「很精采、很惊奇……」葛维铎才不管他没时间,兴高采烈地说:「我昨天和我爸妈吃团圆饭,赫然发现我当哥哥了!你知道吗,我那个妹妹又嫩又可爱,跟我的年龄差距让我带她到公园散步逢人说她是我女儿,都没人怀疑。很神奇吧!我爸妈在我出外这些年,还真努力不懈……」哈哈笑起来。
「不奉陪,葛哥。」罗煌反应冷淡,紧牵景未央,从葛维铎左边穿过。
葛维铎回身,双手大张,高喊:「你不恭喜我当哥哥吗——」
少年回没应,拉走少女,急着私奔似的。
葛维铎撇唇,昂声喊道:「小煌弟弟,我爸妈就是在你这个年纪生我的,你跟你的小甜心好好相处,也许可以跟我爸妈一样,从小爸爸小妈妈当到老爸爸老妈妈——」
什么鬼!谁管他一个人在玄关发疯。
少年少女早已消失无影。
「这是大惊奇、大惊奇……人生大惊奇!」回音使他不孤独。
背后轻泣声停了,他脚步放慢了,最后止住了。在阳光薄镀窗棂的屋后长廊,罗煌回首对景未央说:「伊洛士不会有事。」
景未央脸色苍白,但是眼神出奇镇定,好像她并无哭泣,不抖不颤的嗓音从口中传出。「我得去确定。」若非泪痕未干,这份情绪显得冷静过了头。
罗煌眸色深暗,凝瞅景未央的眼睛,手掌用力抓她柔荑。景未央没喊痛。罗煌旋身,再次大步大步疾行,几乎跑了起来。
景未央跟着,机械似地跟着,跑下长廊,跑过青石道,跑到酒精追债,跑得眼泪飞出眼眶。
「你的眼睛是海,流着盐味的水。」
呢喃地呼气吐气,慢吟如诗的男低音。
是谁?
是谁比她还会演戏?老师说没有一个同学能像她,把台词表达得深入情境、摇荡人心。
「你就这样,我陪你。」
男低音渐渐消失,视线慢慢清晰,描绘一幅回忆图案。
后院的老松,梁上的日本弓和箭,敞开的和室门留映一个打坐身影。
眼睑逼出最后摇动的水光,景未央缓过气,移动脖颈,看见是罗煌静坐在铺垫上。
「这是什么仪式?」她侧卧的姿势,彷佛不小心摔进她不该来的空间。事实上,她没摔进哪里,这与当年首次见到兄长不一样。
罗煌拉着她冲快地跑,不管她是否跟上,直到她瘫软倒下,躺在廊道上。他摸着她的头,像催眠,然后跃过门轨,等她恢复知觉的此刻。
「你宿醉未解。」罗煌合眸说话的语调,正是那呢喃慢吟的咏诗低音。「想哭就哭,过后,我陪你去确定。」
他不是说伊洛士不会有事吗……
「罗煌,我是否可以信任你?」不该这么问。他不过长她几岁,还是个孩子,凭什么让她信任?景未央闭起双眸,感觉颊畔的木质竟是湿凉带海水味的。
「你不是说……不会有事……为什么还说想哭就哭……」她轻弱喃言,听见他再一次说——
「我陪你。」
她便像他打坐一样,静了下来。
她想信任他,毕竟他做和父亲相同的事——清晨打坐——并且在同一个地方实行这件事。
三十分钟过去,她静回往常的景未央。有教养、优雅、自持地坐起身,慢慢站立,她临走前,停在门边凝望入定似的罗煌,闻见不可思议的奇特香味,像一股能量从庭园下方拂上来。她转头,眺看这处家中最不出色的庭园,没有妊紫嫣红繁花争艳,偃柏、五叶松、短草皮色调一致,父亲说这叫「佗寂」,朴素之美使人心定神静,褪脱无明。
她明白了,她今天才明白。再看一眼打坐的少年,他浑身发亮,她想起他说的「我陪你」。这一秒,她相信,伊洛士是真的不会有事。
「谢谢你,罗煌……」
徐缓扬眸,目光撷取门边悠然轻溜、闪逝的一角裙摆,罗煌起身,站定五秒,迈步往外。
「弓道旨在内心宁静,召唤精神力量……」他慢行于木质亮锃的回廊,嘴里念着一些口诀。「戒急、戒躁、戒蛮而无礼。」
弯身捡起一只女鞋,走两步,变成双。
这是他拉着她狂奔落下的,她的鞋。
他不是第一次帮她捡鞋了,那双白皙嫩足踩上荆棘路,他会为她找回飞天宝鞋。
光着脚,景未央坐在紫罗兰色的窗台软榻,这会儿,没人来侍奉她用餐。一台笔记型计算机掀在桃花心木椭圆桌中央,已经连上苹果花屿急难排解与搜救中心地址。
昨晚岬口公路事故报告,四死九重伤,轻伤二十余人,五辆车掉到海崖下,十多辆车撞成一团。死亡名单包含伊洛士——这个说是把她当家人的人。
男人的话都不可信。是谁说过这么有道理的名言?
景未央美颜木然,关闭计算机。她还是得领回伊洛士的遗体,即使他说话不可信。她想亲自埋葬他。她会把他埋在跟船锚沉落一样深度的地方,那个地方有无限盐味的眼泪,但绝非她的泪。
她的泪,用来演戏流。
景未央离开窗台软榻,进卧房梳洗,换了一件红色洋装,要找鞋。
「你在里面吗?」一个嗓音在探问。
她走出衣物间。房室隔门边,嵌墙的讯号机跳闪着红灯——有人正在她房间外,等她应许。
「未央——」
怪异的呼声。
景未央朝床的方位望去,随即旋回衣物间里,出来时,她提着行李箱,直接走往起居室,又收拾了些书籍,步向那扇被换掉锁的门。
门一开。
罗煌看见她拉着行李箱。「玛格丽特真的在房里是吗?」捧着桃红色的鞋,走进门里,穿过另一道门,他很快地到达帐幔罩合的四柱床边,掀开遮掩。
噗撕撕——噗撕撕——
幼熊玛格丽特睡得熟如冬眠。
噗嘶撕——噗撕嘶——噗撕撕——
粗沈的鼻鼾吹砸罗煌一早所做的功课。不再隐怒,罗煌气躁地甩下帐幔,急急回身往外走。
以为景上竟只是说说,不可能做绝。稍早,他回房更衣梳洗,半心半意听训。景上竟对他饮酒夜归,还与景未央同房同床,非常有意见。他顺势问道,景未央的房间在这大宅哪部分?昨晚的情形,他该将她往哪儿送?伊洛士落崖,这屋子里没人处理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