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禾良费好大劲才宁定下来,惊惧的余威犹盘桓于心。
丈夫锦袖底下的大手加重力道地扣紧她,握得她有些疼,但她不在意,反倒再用力与他交握。
她暗自拉缓呼吸,掀唇欲语,两男人言来话去地交锋,哪有她插话余地?更何况还有旁人掺合进来,有意无意地煽风点火——
“穆大少,阁下这话就不对啦!”
从事发道现下一直挨在旁边凉凉观看的游石珍忽地出声了。
他语气慢条斯理,模样吊儿郎当。
“不是咱们游府的家丁、婢女,外加忠心护卫——”他拍拍一路赶来、满脸是汗的小范的肩膀,然后再指指自个儿。“还有我这个二爷,不懂抢救。是我们正要救,恰好我大哥天神般飞窜而至,咱们家大爷都出手了,咱们信他、仰慕他、敬爱他,自然把场子留给他发挥,岂知阁下会跳出来争怜博爱?”末了,他摇头,很沉痛地叹气。
“穆大少,琵琶别抱最伤怀,这声‘妹子’你往后少叫,叫多了断肠啊!你别争,我请你喝酒去吧!”他动作奇快,话音甫落,人竟已跃至穆容华身侧,一臂搭上对方的肩膀。
顾禾良终是听出一点端倪,透白的脸浮出晕红。
她该出声解释,但他的新婚夫婿一脸冷峻,细细去瞧,他额纪青筋竟在抽跳,颈脉也明显颤动。
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下,他不会喜欢她开口多说什么。
奇的是,当她觑向被小叔游石珍揽住肩膀的穆容华时,后者那张偏白的面庞也浮红,他长躯微侧了侧,姿态显得有些僵,却没立即摆脱对方的勾肩搭背。
似乎有些古怪,究竟怪在何处,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来。
她没能再瞧仔细,人已被带离。
她家的爷八成不想再忤在原地给永宁百姓们看热闹,干脆拉着她,一臂环住她后腰,状似体贴扶持,实则半扶半抱。
她几是足不沾尘地随他大爷移动,只听得游石珍在他们身后爽朗扬声——
“去吧去吧!老大,快带嫂子回去,这儿交给我善后。别担心,咱们的家丁、婢女、护卫和我这个二爷,一定帮忙店家收拾干净,不会落人口实的!”
第6章
甫踏进游府大宅的红铜大门,顾禾良忽觉腰间一松,挟抱她的力道陡地松驰。
她有些发愣地站在前厅堂上,像被无端端抛弃般怔立着,见那锦袍大爷头也不回迳自走远,她脑门一凛,回过神魂,这才快步追了上去。
他大爷走得好快呵……
他步伐又大,穿堂过院,绕过园子和回廊,害她追得好辛苦,但她非追不可,他心里有气,不欢快,有气无处发,她瞧着……唉,心疼。
她嫁的这位爷啊,真情真性,跟个孩子似的,她不多让让他怎么成?
终于啊终于,终于回到“渊霞院”。
她追得有些气喘吁吁,跨进内房时,见他背对着她端坐在椅上。
他坐姿大马金刀,双腿开开的,微乱的乌亮发丝披散在背后,他一袖搁在桌面,另一袖放在膝头,肩膀起伏明显,正努力地隐忍怒气。
突然间,怒气狂爆了,他欲忍不能忍,锦袖发泄地狠狠大挥,把桌上的一盘金桔喜糖全给扫翻,哐啷一响,连盘带糖地都给扫到地上去。
闪着甜蜜金光的桔子喜糖滚了满地。
唉……她的这位爷呵……
顾禾良笑得有几分无奈,这无奈中又带着纵容。
她没说话,等那些落地乱滚的喜糖全乖乖静止后,她敛裙蹲下来,秀腕忙碌着,费劲儿地把一颗颗糖果全都拾起。
“喜糖都脏了,你捡回来干什么?!”大爷不爽咆哮,猛地把她蹲踞的娇小身躯拉起,将她禁锢在他大腿上。
她的蛮腰被牢牢圈握,小臀被按在他结实腿上,无法挪动。
……也好。她喜欢他这么搂着她。眼对着眼,呼息着彼此的呼息。
她缓缓露出笑,平声静气道:“捡起来,好让你再扫翻一次。”
漂亮杏目瞠得无敌圆,瞪住她。“你……你……”
游岩秀左胸发烫,热呼呼的,那热火不仅在体内漫烧,还窜出皮肤,烘暖他的神魂和意识,突然间,高涨的怒气一下子全灭了……不错,他是还有些不甘心,然已不会再气得想大开杀戒。
“你不问我话吗?”他面红红,纠着眉怒嚷。
“问什么?”
“就问那个姓周的事啊!”可恶!她什么都不问,要他怎么开口解释嘛!
顾禾良叹了声。“周老板惹你不痛快,你记仇报仇,所以打算断他生路吗?”他和对方的恩怨,她当时可也是亲眼所见。
“我又没有做绝!”明明是他要人家问的,一听到不爽心的字眼,又恼了。“我只是连抢他十二桩买卖,他这个年不好过,到明年春,大爷我要痛快了,才懒得再跟他计较!”
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法,寻常时候不会抢小商家的生意,他往小本经营的周老板口中掏食,即便仅“作乱”一小阵子,也够周老板呼天喊地了。
怎么劝?能劝得了吗?
“我瞧周老板发也不梳、衣衫绉乱,眼眶和两颊都凹陷泛黑,秀爷的十二桩买卖让他瘦下一大圈,要再瘦下去,怕等不到明年春,他真就躺平了事。”顾禾良叹在心里,柔嗓徐慢,像淡淡在叙述一件不关已之事。
“你是不是想我收手?”他好似瞧出端倪,劈头直问。
她先是一怔,咬咬软唇,试探问:“秀爷肯吗?”
“本来是肯的。”
“啊?”本来?她眸子略瞠。
“可是姓周的今天竟然在大街上堵你,还堵得你差点出事,你是我的人,他堵你,就等于堵我,他敢堵我,大爷我火大,不收手了!”想到她被紧扯着不放,后来险些被木头砸中,他胸口就一阵沉窒,吸不进气。
“可是,我觉得秀爷刚才在大街上……”有意无意留话尾。
“我怎样?”换他瞠眸,瞳仁湛烁。
见她沉吟不语,他急声又问:“是怎样嘛?”
“……很威风凛凛,很英姿飒爽,很……很……男子气概。”
“是吗?”嘿嘿……嘿嘿……嘿嘿嘿……他心里傻笑,以为偷偷在笑而已,不会被谁发现,却不知表情憨掉了,真透出点傻气。
“秀爷不仅护了我,还救下周老板,在场的人全给你竖起大拇指叫好。周老板今天在街上找我说话,才让秀爷抓到机会大显身手,他末了还被砸晕过去,算是失了钱财也挨了疼……秀爷还想恼他多久?”
女人的柔软指儿碰触他的额、他的发,替他拭去灰尘、挑掉木屑。游岩秀呼息变得有些促急,薄嘴嚅着,好半晌才嚅出声音。
“姓周的别再来啰嗦,我自然不恼!”
闻言,顾禾良眉眼俱柔,笑着注视他还有些气鼓鼓、不太甘愿的俊庞。
“等一下!”他大爷被雷打到似地突然一嚷,好不容易放弛的两眉竟又纠起,一副兴师问罪的嘴脸。“我还气一件事!”
“什、什么……”她迷惑眨眼。
喷火了。“我不喜欢‘广丰号’的穆容华!我一见他就讨厌,再见他更伤心!他、他竟然不要脸地唤你妹子,我一听就刺耳、就浑身不畅快!你是我媳妇儿!是我的、我的!不是他妹子!”
她听得一愣一愣。
被人凶上一顿、没来由地遭人怒嚷,按理,心绪该觉不悦才是,但顾禾良却觉有股蜜味悄悄升起,充斥心窝,甜得喉头发燥。
噢,老天爷,她脸蛋会不会太烫了?
原来啊原来,她其实有些病态,喜欢他这么凶人,喜欢他的占有欲,这互属的滋味让她心窝泛暖,眼眶也要泛暖潮湿。
轻揽丈夫的颈项保持平衡,她略咬软唇,鼻翼歙动,好一会儿才说:“穆大哥……就只是穆大哥而已,我娘亲未出嫁前,曾是穆夫人的贴身丫鬟,我和穆大哥虽自小便认识,以兄妹相称,却是近些时候往来才变频繁,因为‘广丰号’看上‘春粟米铺’所贩的米种,为了谈下这桩生意,他才常到米铺走动,没有什么其他的了。我既然已嫁你为妻,当然……那个……就是……”
“当然什么?那个什么?就是什么?”见她踌躇不语,他心都快提到嗓眼,坏脾气地逼问。
“当然就是秀爷的媳妇儿……”
四目相接,周遭空气不知怎地浓稠起来,调了蜜似的。
然后,他们发现彼此脸蛋都晕红晕红的,她双腮仿佛绽着红花,他则是整张面庞暗泛赭色,颧骨和鼻梁尤其明显。
一时间,昨儿个夜里掀起的情潮将他们俩圈围。
游岩秀低吼了声,倏地收拢双臂抱住香香软软的女人。
他俊脸一低,埋在她颈窝处胡蹭,蹭了左颊蹭右颊,还拿漂亮宽额不停钻揉,真想揉进她血肉里一般,鼻尖也蹭挲着,贪婪猛嗅她身上的甜馨味儿。
“秀爷……”顾禾良不禁失笑,这男人像只八爪章鱼般将她缠捆,磨蹭她的方式让她想到摇尾乞怜的小犬崽,她心发软,轻轻拥他的头,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