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媛安没了笑。他想逗她、激她,可是也不想看她气成这样。
他知道,他这种话,简直是污辱彼此的感情与心意。
「蔚蔚,别这样……」他放软语气。
贵蔚不听,嘟着嘴,伸过手要去夺回贵媛安面前的陶俑。
「好了!蔚蔚,不要这样。」贵援安猛地抓住她的手。「妳真的都没想过我的感受吗?」
贵蔚怔了下。她第一次听到,大哥这么急切,却又软弱的声音。
「我很难过,蔚蔚,很难过……」他的声音,好哑。
贵蔚软了力道,不挣扎了。但是……她又怎会不难过?
她总以为,自己只要安分点、知足点,就没人会注意她了,让她可以缩在一个安全的角落,去珍惜大哥给她的这分情意,并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那片从不让人窥探的内心境地。
可是,大家都在看着他们,即使他们什么都没做,也一样骂他们干的是肮脏的勾当。他们甚至可以漠视大哥过去为国家、为人民的付出,而把他骂得一无是处。
那些毁谤,充斥在她生活的每个角落,府里、茶号里、走在寻常的街巷中,她都听得一清二楚,无法逃避,也无法不在意。
她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两人不被祝福的感情。
她呼了口气,怯怯地看上她大哥的眼睛,那双被她的固执伤到的眼睛。
「可是,大哥……」她鼓起勇气,说:「那是主母,那是大嫂。我、我不可能这么去忤逆的。我忤逆了,会害惨大哥。」
贵媛安瞇起眼,狐疑地看她。
她再说:「大哥现在还是大宰相,大宰相啊……名声很重要,这样才会受百姓爱戴。而且,大哥也有好多、好多敌人,我不想坏大哥的仕途,他们要是用这种事去伤害大哥,那我——」
「谁告诉妳的?!」贵媛安忽然大吼:「谁要妳去烦这种事的?!」
贵蔚被吼得说不出话来。
「是主母?还是德清?」他硬声问。
贵蔚摇头。
「还是德清?」他大声质问。
贵蔚还是摇头。
他深深地吐着气。
「妳什么都不说,蔚蔚。」他冷笑出声。「所以,还是要嫁?」
贵蔚艰难地说:「对,我一定得嫁。」
「妳放开哥哥一次了,还要再放开第二次?」贵媛安抬起脸,由上而下的斜视她。「妳在怕什么?」
「没有,我没有在怕。」贵蔚努力让声音平稳。
「好,蔚蔚,很好。」贵媛安站了起来。「收一收,我们回去了。」他把那只陶俑摆在她面前,还给她。
室内充满了紧绷的寂静。
她希望大哥可以说说话。他的声音,能让她安心。她需要安心,因为她骗人,她其实很怕很怕,怕跟一个她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而且永远看不到大哥。
可是,她又不希望大哥说话。大哥说话,只会逼她,逼她说出她很想说的话,很想表现出的胆小与懦弱。
那么,她当初何苦壮着胆子,去面对她最害怕的主母与德清氏?
当她告诉她们,她对自己的兄长根本没有任何感觉的时候,她真的很难受。
因为连她自己,也对这段感情感到绝望。
大哥如果知道她是那么的绝望,他会怎么想?
贵蔚低着头收拾她的包袱,视线又糊了。
下楼前,贵媛安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她。
「哥哥现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里会生一颗哭痣。」他指着自己右眼角下,凄凉地笑说:「因为,妳注定要离开哥哥。而哥哥一定,会一辈子为妳而哭。」
贵蔚屏息,紧紧地抱着包袱。
「妳也觉得我们肮脏吗?蔚蔚。」他轻问。
看着大哥那悲伤的眼,贵蔚很想冲口而出,她心里真正的答案。
但贵媛安没有等她,便下楼,融到了浓浓的茶烟与人声里头。
☆☆☆ 言情小说独家制作 ☆☆☆ www.yqxs.com ☆☆☆
因为玉心,贵媛安不容易累,却也更不容易入睡。他从没告诉别人,他痛恨在黑夜中张着眼,孤独地等待,等待这个世界苏醒,连贵蔚也不知道。
因为,那种感受,是会啃人心骨,会让人觉得,死寂的折磨,竟是如此漫长,漫长到使人麻痹,感受不到这段人生的意义。
尤其在他得到了那么多、爬上那么高位之后。
所以,贵媛安总要婢女替他准备「冉遗烟」,那是用曝晒干燥后的冉遗鱼制成的熏香。这种鱼出产康州,鱼身蛇头,食之可避恶梦,制成熏香便可助人好眠。
自从去年出任特使,离开穰原,他使用熏香的量便越来越大。
婢女端来那只青瓷莲花香炉,让贵媛安试闻,他不悦地扬手。「不浓。」
婢女一愣,解释。「侯爷,我们是用您在牡国时的量……」
「侯爷要妳们添,妳们就添,多说什么?还不快去。」
此时德清氏责备的声音响起,婢女慌慌地退下。
贵媛安回身瞥了她一眼。
她来到他身后,替他解开发辫,手指伸进他那浓黑的发丝,一下一下地爬网。
贵媛安的面前立着一面铜镜,他斜眼看着铜镜,铜镜里的德清氏正在对他笑。
「媛安,今晚,还是睡不着吗?」她笑得温婉。
贵媛安冷哼一声,手摸抚着那羊脂玉扳指。他知道,那是一种包装过的嘲笑。
德清氏的指伸得更深,摸上他的脖颈。她的声音又柔柔地响起。「妹妹要出嫁了,不开心吗?」
贵媛安身体一僵。德清氏发现他的脖颈硬了,笑出了声。
「对你们的事,我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靠上贵媛安的耳朵,轻说:「我的报酬,也该给我了吧?嗯?」
贵媛安终于回过身,瞪着她。
德清氏还是微笑,甚至伸出手,去摸揉着他右眼角下的哭痣。
「你知道外头怎么传吗?他们说你好色,不但不孝不义,还冷着助你事业有成的妻子不理。听我兄长说,这次在朝上,很多人打着树正纲纪的名义,上奏反对你接大宰相。毕竟,禁国不要一个逆伦的宰相啊!还好我父亲极力澄清,否则……」
贵媛安泠冷地打断她:「想跟我讨谢礼吗?」
「你说呢?媛安。」她笑瞇着眼。
「妳嫁给我,就只是为了这半颗心?」他斜着嘴角。
德清氏没反对。
他嗤笑。「妳的人生,真不值钱。」
德清氏呵笑。「我那可爱的小姑,接近她大哥,也不正是为了这个?」
忽然,她趴上贵媛安的背,手大胆地往前探,用力抓弄他的胸腹。「还是,为她大哥这么诱人的脸孔与身体呢?」
贵媛安偏头,睨着她。「那妳呢?」
「当然,都有。」像是挑衅的,她把气喷在他脸上。
贵媛安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她攫起,往里间走,毫不疼惜的把她摔在床上。他脱了彼此的衣,压上她,咬牙道:「我告诉妳,妳要的一切,贵蔚都不屑要。」
德清氏的脸上,终于没了那虚假的笑。
贵媛安笑得放肆。「妳不过是在捡贵蔚不要的东西。」
不知为何,他在说这话时,心很酸。
想起那个把自己锁在破陋院落里,背对着门,就着那随时都会被夜风扑灭的烛火,低头捏着陶土的女孩,他的笑变苦了。
而再过不久,她更是别人的妻子了——
第2章(1)
白露月,天气渐凉。黄历上写道,廿日,是适宜嫁娶的吉日。
穰原城北,有求如山环绕,山下有一近圆的大湖相邻,穰原人称它为长命渊。
求如山上,为朝政中枢与皇族禁宫所在,因此该区管禁严格,没有鱼符或通行牙牌者,无法进出。
而宜国堂建于长命渊畔,是国办的大会馆。平日,除了人京官员于此住宿歇息外,也提供高阶京官应酬、庆贺的场地与饮食。
在朝有权势、有地位的京官,如遇喜事,一般皆会委托宜国堂筹办。此处场地大、菜肴好,气派十足,总使人有面子。贵蔚的婚礼,也在「宜国堂」举行。
贵蔚的丈夫,单胡,任职磨勘京朝官院的东知院,总管全朝文官升迁之事,官拜正三品文阶。而她出身于涛澜侯家,又像今朝都堂大宰相贵媛安的亲妹。这两家人的亲事,宜国堂自是备办得隆重豪华。
这场士侯派与武侯派联姻的大婚礼,在黄昏时举行,宴请百桌贵人。
申时末,一身藏青礼服的贵媛安,已坐上马车前往。他看着沿途植在樟篷大街上的樟树树影,映着昏黄的薄光,一晃一晃地往后头流去。
难得的,他觉得有些累了,有些想睡了。他想,大概是因为难过这种情绪,消耗了他的精力,让他不用依靠冉遗烟与酒,也能感到疲惫而入睡。
他闭上了眼睛,渐渐的,他脑海里听到了一段唱小曲的低吟。
然后,模模糊糊的,他好像闻到了丽台茶号的茶香,好像看到了他面前正窝着一个女孩,低头专注地为她手里的陶俑上彩。在梦里,他笑了。这女孩,不论带她上哪儿,她的手总停不下,喜欢捏捏画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