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他问。「有何问题?」
「她是师兄的妹妹?」裕子夫看向贵媛安。「对吧?」
两人的视线交缠,没有人说话。气氛变得冷凝,贵蔚偷觑着两人,有些害怕。
最后,是裕子夫先开口。「老方。」他叫来他的老总管。「带贵小姐上楼,找汝音。」然后他又淡淡地对贵蔚说:「我眼睛不好,要抽药烟,请贵小姐见谅。」
贵蔚愣着,原来他都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她赶紧说:「不会的……」
贵蔚看向贵媛安。他又恢复温柔的笑脸,安抚贵蔚。「蔚蔚,上楼去,跟好方老先生。好好跟汝音聊聊,妳一定会很高兴认识她的。嗯?」
贵蔚红着脸。「好,大哥。」便跟着那老总管进了廊道上楼。
裕子夫瞇着眼,默默地将他俩的互动看得仔细。贵媛安望着廊道,直到贵蔚消失在尽头为止。当他转过头来,脸上出现的,也是不输裕子夫的冰寒脸色。
桌上有一只漆木糖盒,裕子夫倾身打开盒盖,里头是腌制的蜜橄榄,是他抽药烟嘴苦时要吃的。他取了一只,然后向贵媛安推去。「要吗?师兄。」
「今天,我来——」贵媛安将那漆盒推开,声音泠冷的,完全不见方才对贵蔚的温柔模样。「除了想让蔚蔚透透气,其实,我还想知道,我们武侯派的态度。」
「原来,您还记得自己是武侯派的?」裕子夫牵起嘴角,但那一点也不像笑。
贵媛安哼一声。「不过,从子夫刚刚的态度,我就略知二一了,无须多问。」见裕子夫没说话,贵媛安又说:「想以前在大武院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的,便是子夫。」看来,现在不是了。
「我只是希望师兄,不要因此做出什么踰矩的事来。」裕子夫回道。
「我没做什么踰矩的事。」
「为了将妹妹抢回,而将一个高官刑求成人彘*,这没有逾矩吗?师兄。」裕子夫的眼紧紧地盯住贵媛安。
*人彘[zhi],豕也,即猪。
人彘是指把人变成猪的一种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暗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扔到厕所里。(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烷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事见《史记?吕太后本纪》)
他眼一瞇。「这高官没清高到哪去,他的确犯下那些蠢事,我是就事论事。」
「可师兄终究不是因这蠢事办他。」裕子夫不怕他眼里的威胁,很直白地说:「你是为了私心。」
贵媛安瞪他,慢缓缓地说:「这是,武候派的意思?」
「师兄很在乎她,那场婚宴,大家看得很清楚。」裕子夫说:「但是,请师兄明白,究其名分,你们只能是兄妹之情。其余的,都不被这世间所容。更不容许,你为了这段感情,而做出震惊朝野的事。」
贵媛安则反笑他。「那你是指,相敬如宾是最好的?即使这个人你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你们夫妻?」
「至少,我不会因为这儿女私情,就做出叛国的行为。」
裕子夫面无表情地说出这话,贵媛安一听,不笑了。
「师兄这次签回的条约,很明显的,对我国不利。」裕子夫有点动气。「您不要以为没人知道。」
「是吗?」贵媛安抚弄扳指,斜眼睨他。「那你想如何?」
「师兄,念在兄弟一场,为弟劝您谨慎三思。」裕子夫说得字字顿重。「不要做出让全天下百姓失望的事。您曾是全禁国的支柱,我们希望您一直都是……」
「好了!」贵媛安不耐地挥手。「我不想再谈此事。」
接着,两个男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坐着,再没说什么话了。气氛僵凝,没人敢靠近这大堂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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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楼下大堂的紧绷,楼上的那间小室,却充满了一种和谐的宁静。
贵蔚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偎在那坐在绣棚前的年轻女子身旁,看着她一针一针细心绣着这美丽的画面。
这长相清秀、遇人便露着和善微笑的女子,就是贵蔚方才在楼下望见的。她之所以坐在窗前,时时眺望远方,便是要将这窗外的市街输廓全绣进这幅绣品里。于莱坊势高,加上她们身处高楼,因此可以将穰原城全景看得分明。
贵蔚是第一次这么全面地看到她生活的城市,因此觉得新奇、兴奋。同时她也对那女子浩大而精细的绣工感到欣羡,不过她怕生,不太敢问她绣这作品的用意,只是坐在她身边,一直注视着那一针一线的穿梭。
当绣到一个段落,女子扎了线头后,便出声了。「贵蔚,妳今年几岁了?」
贵蔚有些紧张地答:「十八了,夫人……」
女子轻笑贵蔚的拘谨。「我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六,叫夫人的话,真是疏离。熟识的人都会唤我的小名,磬子。」
贵蔚害羞地应了声。「好,磬子姐。」
汝音笑得更开朗,她起身到一旁的壁柜拿了新的丝线,一边说:「妳的事,我都听说了。」
贵蔚一愣。
汝音坐回椅子上换线,说:「不好意思,因为朝上吵得沸沸扬扬,难免会听到一些。我提这事,并不是想评断什么,只是想跟妳说……」见她缩着肩膀,屏息等待的模样,汝音笑得很真诚,看着贵蔚的眼,说:「我很佩服妳的心意与决心。那是我做不到,却一直向往的。」
贵蔚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汝音。她已经太习惯听到贬低的话,所以乍听这样的钻美,一时反而很难接受。
「挣脱开自己不要的,而勇敢跟随自己的选择,真的很幸福。」
贵蔚好像听出了什么,她想问:难道,像磬子姐这么好的人,没有这样吗?可她觉得这样很失礼,便没问出口,只这么说:「可是,我这样的心意还有决心,却伤害了家人。」
汝音默默地看着她,用认真的眼神鼓励贵蔚说下去。
「其实,我一直很想跟她们说对不起。虽然,她们不可能原谅我,但是,我还是想试着亲口对她们说声,对不起。」虽然她们恨她,恨到想要杀死她……
「妳还愿意这么想,代表妳是善良的,贵蔚。」汝音轻柔地抚弄着有微微折痕的绣布,说:「我觉得,人只要相处在一起,一定会有不如意的事发生,甚至造成伤害。妳的事,不过是其中一件。我不能说,妳这伤害是对的。但是,当我们评判他人的时候,自己又做了什么对的判断吗?或许我们也在不自觉时,做出了很伤人的事,只是很刚巧的、很幸运的,没碰上礼教这界限,引不起共愤而已。」
贵蔚痴痴地看着汝音述说时的温柔神情。第一次,她听到这样不带嘲笑、不带恶意、不带憎恨的话语。
「而且不是当事者,怎么会知道事实呢?或许跟着妳嫂嫂,妳大哥真的很不幸福。若就这样过着没任何期待的人生,郁郁而终,这结果又要怪谁呢。」说完,她笑了笑。不知为何,贵蔚觉得那笑有些心酸,好像她说的不幸福,是她自己似的。
见贵蔚始终没说什么话,汝音赶紧说:「啊!抱歉,贵蔚,失礼了,我大概是在朝上闷坏了,这些想法不好说给外人听,就一股脑跟妳说了……」
「不!磬子姐。」她羞怯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老实说,我是真的很高兴听到这些话的。大哥说得没错,和磬子姐说话,可以让我放开心。」
「贵都堂这么说我?真是我的荣幸。我只是觉得,朝内近日吵成那样,忽略了正事,让人厌烦。」串好了针线,汝音又开始刺绣。「贵蔚在家里做些什么呢?」
「没做什么,捏捏陶。」贵蔚说:「我喜欢捏陶。」
第4章(2)
汝音想了想,随意提起。「如果贵蔚觉得在家里闲得发慌,妳可以参加『入流举』。」
「什么?」
「入流举,就是举荐人才进入官流的考试。」汝音解释。「不知道贵都堂有没有和贵蔚提过,延和十年开始,朝廷就已经实施『能者任之』的政策,不论妳是什么身份,只要有才学,都可以入朝当职。我就是透过这个考试,进织造监任职。」
贵蔚听得很入神。
「如果觉得待在家里闷,不想留在那个家,就考上入流举,自己赚取薪饷,搬出去住,过自己觉得自在的生活。在棉桐大街那里,有一个坊区,都是方楼,提供单间的屋舍给妇女住。我有许多同僚,都是自个儿住那儿,环境很好、很安全。」
「女子……也可以走出家门?」贵蔚小心翼翼地确认。因为这个观念是这么的新,和主母以前灌输她的拘谨完全不同。
「女子不一定比男人差,我们也有我们想实现的抱负。」汝音很肯定地点头。「妳可以跟贵都当提提看,我想他会答应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