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儿她们噙着泪光退下了,尉迟义看见沈璎珞深深吸气,纤肩微微抖动,那肩膀真细,好似一掌就能捏碎。
她转过身,与他平视,摇摇欲坠四字不足以形容他眼中的她,她现在的模样,要是在深夜里出来逛大街,隔天全南城就会爆发闹鬼的传言!她刚逢父丧,一身素棉白裳,长发仅是整齐而随意地绾起小髻,没有半颗钿饰,任由其余青丝披散瘦弱肩头,她的脸色不比白裳好到哪儿去,除了双眉和眼瞳有着天生的乌亮色泽,其余全沾上一层青白,唇瓣更是失去寻常姑娘应有的粉嫩鲜红。
他知道她此刻的目标是要绊住他,不让他去为难那几只小婢,她咬着唇,似乎在思索要如何做才好。
「你要不要……喝水?」她想了好久,挤出的第一句话。
「我不渴。」
「你要不要……稍坐?」又相隔良久,第二句话才又想到能说什么。
「不用。」尉迟义觉得有些好笑。不是因为她笨拙的问句,而是她努力的精神。
她词穷,低着首,只能看自己的绣鞋,绣鞋勾起了她的记忆,又抬头:「呀,你背后有很多鞋印,要不要……拍一拍?」尤其他又穿着黑裤,灰灰的小鞋印很明显呢。
这个就不能说不了,他都忘记方才被严尽欢踢好多脚哩。他率性伸手拍抚,抹去裤上印子。「拍干净了没?」他问。
「还没。」左边尚有几个印子,虽不清楚,仍可见脏污。啪啪啪啪……
「拍干净了没?」他又问。
「……还、还没。」诡异的停顿。
啪啪啪……
「拍干净了没?」他再问。
「还没。」她终于找到一个绊住他的好方法,就是一直告诉他还没还没还没……
啪啪啪……
「拍干净了没?」
「还没。」谎言越说越顺口。
这一次,尉迟义没再自打臀部。
「干净了吧?你的小婢们已经从后门走掉啦。」她的伎俩一点也不高竿,轻易就能看穿。
「咦?你……你怎么知道?」沈璎珞难掩吃惊。
「我听见的。」那些小婢女凌乱的脚步声、号啕的哭泣,没逃过他的耳朵。
沈璎珞拉长耳朵,却半点动静也没听见。他真的能听见娴儿她们已经平安离开了吗?他听力这么好,远在后门的风吹草动都听得仔仔细细!
咦?
咦?
他的听力这么好!
「那刚刚我和娴儿她们说的话……」她捂着嘴,讶然问他。
尉迟义咧开白牙,亮晃晃直笑:「一清二楚。」
沈璎珞此时的吃惊,不为他的好听力,不为他听仔细她与婢女的对谈,只为了……
一模一样。
在梦境中,男人的笑靥,与尉迟义的笑脸,重迭在一块儿。
第2章(1)
沈璎珞没有企图逃走或挣扎,乖乖跟随尉迟义回到严家当铺。她的行李非常简单,两三套衣裳、简单而不值钱的饰物,以及她爹的牌位一座。来到一个新环境,她诚惶诚恐,左右张望的同时,不由得紧紧追着尉迟义不放,生怕被他抛下,会迷失在偌大庭园里,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许将手揪在他的衣摆,像是依赖爹亲的无助娃儿。
与严家相较,沈府宅子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严家前堂正厅部分经营当铺事业,沈璎珞以为铺子已经占去严家绝大多数的空间,怎知穿过与沈府一样大小的当铺后,经过几处厢房、园圃及花林,跨出廊屋,景致全然不同,迎面而来的,是座宽阔如湖的大池,池里有画舫、长桥和中央凉亭,数只长颈白鹅悠哉轻划,池的对岸,才是严家人平时生活的主宅,区隔着送往迎来的当铺铺子。
他带她走过长桥,来到池的彼端,那处布局规整、设计巧妙的严家主宅。
「小当家没交代该如何处置你,也不知道小当家心情转好了没,若没有,你去找她,不过是送上门让她迁怒欺陵,我看就直接把你交给李婆婆好了。」尉迟义转头,看见抖若秋风落叶的纤瘦姑娘,可怜兮兮的害怕模样。一个曾经是金枝玉叶的富家千金,沦落为婢,难怪她会恐惧。
他停下脚步,等她跟上,再大剌剌拉起她冷冰冰的手,那是一双未曾劳动过的玉萸,既嫩又软,仔细感觉,不难发现她的轻颤。
「放心啦,严家里全是些好人,没有人会欺负你,你只要乖乖把分内工作做好就没事了,严家唯一需要小心的人叫『 严尽欢』 ,她是整个严家最凶恶残暴的家伙,你只要避开她,非到必要时别同她说话,她吼哈吠哈,你就回她是是是是是,包准你在这里吃香喝辣。」尉迟义安抚她,不希望她一脸将入地狱的沮丧。
严家不是龙潭虎穴,他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众人熟透透,大伙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家伙,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弱女子,大家会让着她一点,说不定所有粗重工作都不会叫她沾呢。
「谢谢你……」谢谢他看见她的惶恐,谢谢他在她无比惧怕的时候,说出令她稍稍安心的话。
若严家当铺里的人都像他这般友善,那么,她不害怕。
他出现在她孤单独身的梦境中,与现实完全吻合,那个梦,是预知梦,是在隐喻地告诉她,她可以信赖他。
「李婆婆!李婆婆!有什么吃的全端上来呀!」尉迟义拉着她钻进厨房,便扯喉喳呼。
「义小子,还没放饭哩!」一名满头斑斑白发的老妇人从灶前抬头,和蔼脸上堆满笑容,虽然一条一条皱纹清晰明显,仍无损其笑靥可爱:「厨柜上头有几颗早上剩下的馒头。」
尉迟义将沈璎珞领到李婆婆面前摆着:「李婆婆,她是新来的丫头,你多给她照顾照顾。」再赶紧去拿厨柜里的冷馒头啃,也分一个给她。
「你又带丫头回来?之前不就带过一个了吗?」别人是捡狗捡猫,他是捡小姑娘哦?
「之前那个是妅意塞给我,又不是我想带,后来我不是也送她回赫连家去了吗?这一个是小当家押回来的。」尉迟义一口就咬掉一大半馒头,一嘴含糊。
「小当家押回来的?」李婆婆扬高白眉以及音调:「她是那个姓沈的?」风霜刻划的眼尾轻眯,打量沈璎珞。
是错觉吗?沈璎珞感觉李婆婆方才与尉迟义说话时的和善怎么……消失无踪?
「对,她姓沈,沈璎珞,沈府千金。或许刚来会有些笨手笨脚,你别太苛求她,慢慢教她。」
「那是当然。」李婆婆笑眯眼:「交给我吧。」
「李婆婆是厨房的挂名大总管,想吃哈喝哈,找她就对了,她虽然嘴里会数落你贪吃,但另一手就会端食物送到你嘴边。讨好她,只有益处没坏处。」尉迟义低头,传授沈璎珞秘岌。
「嗯。」沈璎珞连忙点头,记下了。
「有谁想调戏你,找我替你出气。」尉迟义拍拍自己胸口。
「嗯。」沈璎珞不自觉随着他豪气的动作望去,不小心看见他藏在红背甲下的胸肌,粉颊涨红,目光快些挪开,慌乱颔首。
「有空再来看你。好好工作。」尉迟义赶着去找夏侯武威,问问他和严尽欢在闹什么脾气,至少他这个惨遭严尽欢狠踹的苦主有权知道真相。临走前不忘再交代一回:「李婆婆,好好照顾她呀。」
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还摸走第二颗,他才笑嘻嘻离开厨房。
沈璎珞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才才安定下来的惶恐,随着他的离去而重新浮现。
她已经……有好久没有能依靠的感觉,虽然有娴儿她们陪伴她,可大多数时间她们只能在一旁帮忙哭泣,而无法给予实质支撑,她还得拨冗安怃她们,告诉她们,任何事她都会承担下来。天知道她有多恐惧。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大家闺秀,衣裳有下人洗好熨好折好,膳食有婢女端来布好,整日除了画画弹琴读诗外,她什么都不懂……她甚至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厨房是长这副模样……
站在尉迟义身边,被他牵着,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护着她,拜托李婆婆照顾她,别苛求她,慢慢教她,那般简单地消弭她的不安。
有空再来看你。
这是连日的焦头烂额以来,第一次有人给予她关心。
「呆杵着做什么?去把角落的菜叶挑捡好,清洗。」李婆婆收起笑脸,厉声喝道。
沈璎珞吓了一跳,不明白尉迟义在场时的慈祥老妇怎会翻脸像翻书一样?
放心啦,严家里全是些好人,没有人会欺负你,你只要乖乖把分内工作做好就没事了。尉迟义的安抚,适时地回想起来,她努力吸气,要自己勇敢,他说严家全是好人,她相信他,李婆婆是他特地替她安排学习的人,若李婆婆不好,他不会放心将她丢在这儿。
李婆婆只是因为她还不熟悉环境,才会嗓门稍大地急于帮她早些适应这儿,对,应该是这样。
「是。」沈璎珞不敢迟疑,坐在菜叶堆前的小凳上,包袱搁在脚边,那些菜叶在煮熟之前的长相,她还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