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人,让他只能站在一旁讶异地睁大眼睛。
对方抬起脸来,他又是一愣。这个人,是那天在客厅里直盯着他看的女孩。
不再有那天洁白无瑕的模样,她秀美的小脸蛋有点脏,双手双膝都沾着泥巴,身上穿的漂亮制服同样乱糟糟,没塞好的衣摆掉了出来,领间的蝴蝶结歪掉,格子花样的布裙上黏着几片树叶。
但,就算是这样,她还是像一尊不小心弄脏的漂亮娃娃。
「啊,你是……管家爷爷的孙子。」女孩站直身,和他差不多高,瞅着他说道。
「……小姐。」他终于反应过来。爷爷告诫过他,对那天客厅里的三人该怎么称呼,其它的事情可以慢慢学,只有这点要先记住。
她歪了一下头。
「你是管家爷爷的孙子。」她重复说道。
他的确是管家爷爷的孙子。不解她为何又说了一次,也不想跟她讲话,他只道:
「嗯。」
她的头更歪了。
还不够成熟的小小心灵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在这个大房子里,他和这个小姐是有差别的,所以,他才会只能喊她小姐。
他稍微后退,正想离开之际,女孩忽然上前,双手捧住他的脸。
这个突兀举动让他相当吃惊,整个人因此而傻住。
「你的眼睛颜色好淡。」女孩说,将脸贴至极近的距离,认真地直视他。
她的手软软嫩嫩的,而且相当温热。
「你……」他难以做出反应,好半晌,才在她极其直接的注视下记起该如何说明。「因为我奶奶是外国人。」他从小就常被说发色和眼睛颜色比人家淡,但由于跟爸爸一样,他也就不曾觉得奇怪过,是直到上学后才发现自己和别人有点不同。回家问了,爸爸妈妈只笑着说,若下次有人再问,就回答说因为奶奶是外国人。
女孩像是立刻明白了什么,道:「是管家奶奶吗?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好漂亮。」
奶奶在他懂事没多久就去世了,但是,他一直记得那双总是微笑注视自己的碧绿双眸,记得父亲教他的异国语言,记得当他对奶奶说出那些外国话语时,奶奶有多么开心。虽然明明不想跟女孩说话,他却不觉启唇道:「我知道。」
她放开他,用手指着自己。
「丽丽。」
他看着她,没回应。
于是她再一次道:「丽丽。」她直视着他,说道:「我是端木丽,叫我丽丽。」
然后手指转过来指着他。他再退一步,却被她拉住手。
他扭动腕关节,想要把手抽回来,却感觉到她更用力地握紧。他愕然看着她,她一副不放他走的表情。
「……礼央……我叫蓝礼央。」
他只好说。
继之想到,她会重复两次「管家爷爷孙子」这句话,是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房子里没有大人,只有三兄妹。大哥,二哥,妹妹。
扫地的婆婆说,老爷就这样丢下他们三兄妹到国外去了;洗碗的阿姨说,三兄妹感情好像不是很好;老是蹲在前面花园的园丁叔叔有时候会叹气,喃喃念着夫人不知道去哪里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副屋的后方有个仓库,总是有人在那里来来去去;虽然蓝礼央什么都没问,也真的不想要知道这些秘密,但就是会从大人聊天的内容里听到了碎片般的耳语。
即使他们小心翼翼,并且在发现被他听到时也都很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有时还请他别跟爷爷讲他们闲聊的事,但每个人都说一点点,拼凑起来就成了一小片。
不知道为什么,住在这大房子的每一天,他都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看着周遭的一切;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看电视,看着屏幕里的人走来走去。
但他明明也是其中一个,却常常觉得自己被隔在外面,在一个只有他、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他不想讲话,也不打算认识任何人。每天放学回家,写完功课以后,他就会拿着扫除用的铁夹到副屋后面的庭院清理落叶。晚餐前爷爷都不会在,只有他自己一个,爷爷叫他要做事,所以他选了爸爸以前住在这里时曾做过的事。
只要有垃圾袋和铁夹就好,跟在学校做打扫工作一样。
捡拾着枯叶,走到山水造景附近,又看见被丢在草地上的书包,他昂起没有表情的稚嫩脸容。
猜想大概又是那个小姐,他皱起眉头。
不管她在上面做什么,如果掉了下来,不是很危险吗?
「挡住了。」
身旁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停顿住,转过头,就见那个叫端木丽的女孩站在他背后。原来她不是在上面。
「……小姐。」他平板地唤道。不是很习惯这个称呼。
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为什么不叫我丽丽?」
因为他不想喊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不能那样。」爷爷也说不可以。
她瞅着他。
「为什么?只有佣人才喊我小姐啊。你是佣人吗?」
他一愣,抿了抿嘴唇后,道:「不是……是……」他也不知道。
她更不明白了,但没再问下去,只说道:「你挡住我了。」
她用手比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他让开身。
只见她走到水池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粉红色小钱包,然后从中拿出一枚十元硬币,用力扔到池子里头。
他不懂她在做什么。
只见她双手合十,紧闭着眼睛,模样很虔诚的像是在膜拜什么东西。
接着,她张开眼眸,倾身将两只手掌贴上岩石,高高地抬起腿,作势要爬上造景山。
明明已经打算谁也不理,但见此情景,蓝礼央却不禁开口唤住她。
「喂、小──小姐!」他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什么事?」她回过头,看着他问。
要跟她说那样攀爬很危险吗?不过,如果她怕危险或怕被骂的话,一开始就根本不会这么做,她也一定不会听他话;而且,这又关他什么事?
「没……」不想认识这大房子里的其它人,但也不想当个眼睁睁看着人受伤的坏孩子,讲与不讲在他心里拉锯。最后,他还是别扭又不干脆地道:「你在做什么?」倘若能弄懂她这么做的原因,或许就可以阻止。
但是,她会愿意告诉他吗?才这么想着,就听她开口道:「我在许愿。」
和他顾虑的不同,她理所当然的分享让他有点意外。
「许愿?」所以才把钱币丢进水池里。他在故事书上曾看过这种说法,他相当喜欢看书。「那为什么要爬上去?」他问。故事书里没写过这个。
闻言,她把头转回去,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因为我想看愿望会不会实现。」说完,就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无语看着她危险攀爬的蓝礼央,根本不了解她话里的意思,只能提心吊胆的看着她的危险动作。
结果,这并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接下来的几天,蓝礼央几乎天天在同一个地方遇见她。
他其实非常不希望她出现。她总是一爬上去就待到近晚餐时刻,不知道会不会有天真的跌下来。好几次,他在餐桌上想告诉爷爷这件事,却又犹豫不决。
他明明就不想管,但房间的玻璃窗刚好可以看见远处被主屋挡住一半的山水造景;每次坐在桌前写功课时,总觉得像是被提醒似的想起她。
虽然一开始是和他无关的,可是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倘若发生了什么坏事的话,知情的他也会有责任。应该要告诉大人比较好,但是告状又不是件很好的事,怎么做好像都有一点不对,所以才不想又在这里看见她。
因为无法不在意,他总是像被迫般地在山水造景附近守着。他单纯地认为,这样一来,就算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可以立刻通知大人。
每次发现她又爬上爬下,就会有很多不好的想象在他脑海中浮出;虽然很想要她别再做那么危险的事,不过他又不是很认识她──也不想认识,除了告诉她名字,他并没有和她讲过什么话。
而且,也不想跟她讲。
第1章(2)
直到第五天,她好像终于察觉到底下他的存在,把头伸出来,对他喊道:「礼!」
那是他的名字,是她在喊他的名字?蓝礼央愣愣地没有动作,半晌,才抬头看着上方。
今天是个有大太阳的晴朗天气,他的脸被晒得红通通的;上头的端木丽则打了一把伞放在肩膀上遮阳。
她皱眉注视着他,道:「你每天坐在那里,会害我被其它人发现的。」
蓝礼央的汗水滴在衣襟上。
他并不是自己想坐在这边的,明明是她害他的;他抿着嘴,有些不高兴地想道。但自己故意坐在这里,的确是为了让人看见;要是真的有人快点发现就好了。虽然抱着这么一点希望,可是这里平常好像根本没什么人会来。
她抬起脸望向远方,没头没脑地道:「你几年级?」
「……三年级。」蓝礼央有些生气,讲话时稍微用力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