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晓得自己为何感觉得到脚边的抓力,那力量如蜉蚊,弱得根本无法感受,但他心口却是一震,彷佛与谁心灵相通。
垂眼,他瞧见她,一只瘦弱玉臂扯着他的脚踝。
“阿奇……鄂爷……”
他丢开被揍得不成人形的人,跪下来抱住她。“我在这里,我……我是阿奇,我在这里……”他用了许久以前就不再用的昵称。
朱拂晓视线迷蒙,看不见他,但知道他在身畔。
被紧紧拥抱后,她被放倒在软榻上,有清凉之物撒在她发热的额角,让她不禁畏痛地缩了缩双肩,拧起细眉。
她想,他是在替她处理伤口。
那痛一直持续,她却克制不住地勾唇笑着,心飞扬温烫,想对他说些什么,唉……说什么好呢?她想再见他一面,他就来了呀……
“鄂爷……我、我破相了,是不?”
鄂奇锋没说话,内心激荡无法平息,尽管此时外头的那群官兵和护院们已冲进来,他仍是无法多说,只能紧紧注视着怀中女子,包住她赤裸身躯,为她裹伤拭血。
“我要当真破相,你……你就惨了。这成什么事了?明明是你的仇,怎么牵扯上我?”她苦笑。“三天实在太便宜你了,至少……至少还得追加三个月,要你乖乖来躺着,继续让我为所欲为……”
胡乱呢喃,她脸容一偏,在他心痛的注视下昏死过去。
第八章 身寄红尘,无奈辜负酒(1)
先是完全的静黑,朱拂晓从未睡得如此深,长长饱眠后,开始听到不少脚步声来来去去,其中一个特别的沈,不管踏离到哪里去,最后总又回到她榻边,彷佛怕她睡着、睡着,不愿醒。
傻阿奇,难道他不知,她就喜欢他牵挂着,喜欢他无法真的走开,喜欢他……喜欢他……唉,再这么喜欢下去,她会很惨的,怎么活?
她睁开略余麻感的眼皮,叹着气醒来,发现自己枕在他大腿上。
鄂奇峰神情专注地帮她换药,清洗、拭净、检视伤口状况、重新裹药包扎,他知道她醒了,却一直等到完成一切,那双深邃的眼才看向她。
“来清苑”已整理过,毁坏的东西全换上新的,敞窗半开,天光清朗,地上干干净净,空气中甚至燃着菊花熏香。
眸光漫漫溜了一圈,她拉回来往上瞧。
男人面有沧桑,两颊略瘦了些,眉间与眼角的纹路稍浓,肤色更黝黑……这一个多月,他忙着追查,肯定苛待自己了……
她淡淡扬唇。
“……他说他叫高竞,在这儿,我们全称他一声‘高爷’,他出手总是大方,给很多赏银,园子里上上下下全都打赏齐全,金嬷嬷奉他为上宾,说他是头大金肥羊,每回他来,都只指名见我,不要其它姑娘……”
鄂奇峰的五官绷了绷,脸色微沈。
她继续道:“我见过他几回,感觉倒也还好,他话不多,就是会入魔般盯着我瞧,也不知打量什么,唔……不过现下我懂了,他那样看我,心里想的该是翔凤……他……唉,鄂爷的仇了结了吗?”记忆中,她听到粗暴的叫嚣和打斗声。
只要一想起闯进房中所见的那一幕,鄂奇峰心脏就急遽收缩,那剧痛混合惊惧,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喉结上下蠕动,沙哑道:“是。”
“大家都安好吗?”
“金嬷嬷和元玉的伤都处理过,休养一阵即能好转,‘绮罗园’的护院和几名仆役多为皮肉伤,有两位中箭毒较深,此时状况也已稳下,我已让人快马往‘长春药庄’取药,明早应该就能送达。先前虽留下一些解毒金创药和内服的解毒药丸,我怕不够使,多备一些才好。”
淡吁出口,朱拂晓眨眨眸,微弯的眼角有些淘气。
“鄂大爷,奴家先提点您啦,别以为弄来药粉、药丸就能了事,要是金嬷嬷弄明白内情,知道那尊瘟神是被大爷逼得走投无路,这才闯进‘来清苑’要带我远走高飞,嬷嬷可不会轻易放过你,怎么也得列出一大张赔偿单,往你身上搜金刮银,大爷请好自为之。”
“我赔。”
他的指温柔抚触她的额面,让她心一跳。
“妳说得没错,确实是逼得他狗急跳墙。”他略顿,下颚抽紧。“定山坡那一次交锋,玉虎故意放走两个他的人,然后暗中派人监看,十多日前,放出的线终于有动静,试了三回才钓出陆竞高,燕妹还因此受了些伤……”
“她没事吧?”朱拂晓惊愕瞠眸。
“已不碍事。”他唇角静扬了扬。“真要比较,妳似乎惨些。”
“啊?”眸子瞠得更圆。
“得知陆竞高往这里赶来,我本是不懂,继而想……妳与我在一块儿三天之事,应已从‘绮罗园’传出,他必定认为妳与我同挂,因此来寻麻烦,不曾想过,他早就看上妳。”他指温烫人,在她雪肤上抚出一抹抹红痕,神情却显阴晦。
他内心有股难描的愤怒,尽管事情已结束,得知陆竞高曾如此近距离地注视枕在他腿上的这张脸,用凝望翔凤的眼神凝望她,把她当作翔凤……危险近在眼前,她却全然不知,毫无防备,而他呢?他亦无知,连护她周全都做不到!他不禁恼恨起自己。
朱拂晓不知他心思起伏,脸热热痒痒的,心也是。
被他深深看着,她竟觉害羞,手心竟有薄汗,这算什么?
吸了口气,她懒懒挑眉,不正经笑,故意把语调拉得软软长长。
“瞧,跟鄂爷同挂没捞到多少好处,倒还见红了,那短箭利得很、毒得很,往奴家额上这么一划,也不知‘怜香阁’内的百花玉肌膏能不能把这口子抹掉,要留下伤疤,教奴家往后怎么见客?”
“我会负责。”他明快沈稳地道。
朱拂晓一怔,显摆出来的吊儿郎当样儿突然有些怯了。
她呼息变得轻促,敛下眉,嚅着唇,却始终没嚅出心里疑惑。
房中突地安静下来,有什么悄悄漫流,直到鄂奇峰再次开口。
“玉虎领着人先行,我等会儿也得走了。”诸事待办,留在这儿主要是为了确定她身体无碍,如今她清醒,他高悬的心终能放落。
还说要负责,怎么就要离开?朱拂晓模糊想着,忽然有些懂了,他不也“大爷”得很,常往“绮罗园”撒金撒银,他也是金嬷嬷嘴中的肥羊,说要负责,其实简单易懂,一样拿钱来撒。在这里,每个对象、每个人,都是有价的……
她幽幽看他,无语,像是还在发怔。
他扶起她的颈,托起她的肩背,她以为他要挪开,让她躺回枕上,下一瞬,眼前陡暗,她的唇被暖暖含住,温柔含住。她在他臂弯里。
“唔……”她震惊地瞪大眼,忘记合目。
男人趁她张唇欲语时探入更深,他也学她不闭眼,刚硬眉目逼得太近,近得她快要不能呼息,近得她被他表情狠狠吸引,彷佛……他逗到她了,他很得意、很骄傲、很……很……她不知怎么说啊!
片刻,他放开她,终于将她放回榻上安躺。
“你、你……”她脸必定很红,不解又惊吓,没人这样玩她。
“我必须回一趟北方。我、玉虎和燕妹都得回去,必须去师父、师娘的坟前祭告。还有翔凤和四师弟,也有一阵子没去看他们了。”他嗓音平缓,徐徐聊着似的,彷佛方才那个灼烫的亲吻再自然不过,无须解释。
“回北方吗……”朱拂晓又是怔然,掀了几次唇才说:“鄂爷说过,要重建‘秋家堡’……你回北方也该办这事了吧?”
“是。”他微笑,目光对她须臾不离。
她试图想响应他一个淡笑,证明自己丝毫不受影响,但笑未成,可恨的热气倒直逼鼻腔与眸眶。
就说太危险。
跟他相识越深,她要没命的。
她朱拂晓没能把男人从心里拔除,留了根,还能是潇洒风流的江北名花吗?往后,可有太平日子?
说穿了,她跟他打一开始就不同挂,他还有一个同甘共苦的小师妹长伴左右,他承诺要好好照顾人家的,当初他师父、师娘本就要招他为婿,如今师仇得报,终能重建“秋家堡”,这条路,他走得辛苦,如今也该否极泰来。
她不知自个儿有无笑成,倒庆幸声音并无异样,略哑道:“那就恭喜鄂爷了。”
他抿抿嘴像要说什么。
略迟疑着,他神情有些古怪,然后深吸口气,道:“妳先好好养伤,我回北方把事情打理好,然后……”
她神思虚浮,抓不准他究竟要表达什么,只安静不语。
“……然后,妳少喝点酒,也别抽太多烟。尤其是酒,此物最是穿肠,喝多对身子不好,妳往后少喝。”
他还管她?!“好啊,我少喝就是。”她乖顺轻喃。这样的承诺没有心,随口胡应,要她说一百个、一千个都成。
鄂奇峰像也看出端倪,蹙起眉还要说话,她已倦倦合上眸,巴掌大的素净小脸偎进丰厚青丝里,让他左胸发软发痛,没法儿再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