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伤脑筋了。」
放下电话,她端坐桌前,足足有一分钟之久,脑袋一片空白。
她的副总大人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她若是他,会怎么做?
父亲和业绩,孰轻孰重?父亲没了,无可取代;业绩没了,再拚就有,更何况业绩不见得因此就会没了呀。
心中闪过亮光,她立刻关掉工作视窗,连上网路找到机票网。
她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赫尔辛基和台北之间的飞行路径,将网页伊媚儿到吴嘉凯的信箱,同时也拿起电话打给航空公司,很幸运地为自己订到晚上七点半直飞阿姆斯特丹、然后转飞赫尔辛基的班机。
她的申根签证早已办妥,这回吴嘉凯本来要带她同行,以便处理繁杂的文件工作,偏偏她的直属经理林锦顺讲了一堆差旅费的问题,吴嘉凯或许不想表现得太过独断,加上她事先已和乌曼拉的秘书详尽审核过文书内容,所以也就留下来为公司省了一笔差旅费。
可她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取代吴嘉凯跟诺莫签约呢?
若要去,也是三个经理其中之一;但有人跑掉了,忘了订单,忘了孤军奋斗的吴嘉凯,只想到藉由别人的病苦来寻求自己的生存利益。
她一边想,一边快速整理工作。也许她去,也许不是,现在就看吴嘉凯或陈总的决定了,她随时可以取消她的机位或转给其他主管。
她甚至不敢离开位子,中午就托同事帮她带便当回来。
十二点半,一直等待中的电话来了。
「龚专员,我要回台北。」吴嘉凯的声音不复平日明朗,或许是刚被吵醒,但更可能是极度的担忧与不安。「你可以赶过来芬兰吗?」
「可以。我已经订好机票,班机没有延误的话,芬兰时间明天下午两点会到。」
「好。」他的声音依然低沉沙哑:「我妹说,我爸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所以我早上九点还是会去见诺莫的总经理,顺便跟他们说接下来全权委托你处理签约的事情,然后再赶去机场。」
「副总,你开信箱了吗?我帮你找到几个回台北的班次。」
「喔,看到了,我瞧瞧……一点半飞法兰克福,转香港回台北,这条线最快,我这就订位。」
龚茜倩以为他要挂电话了,接着就听他说:「还有一件事,你赶快叫总务课印新名片,加个副理,associae manager。你代表翔飞出来签约,一定要有代表性的职衔。」
「好。」现在不是跟他争辩这个的时候。
「我爸爸过两天要做心脏支架手术,我一定得回去。」
「我明白。」
「麻烦你了。」
挂了电话,那低低的沉闷声音犹堵得她心口难受,但她无暇顾虑他的心情,立刻拨给总务课的小管家婆汤淑恰,要求印新名片,对方因她的要求而吓了一跳,随即阿莎力允诺,说会叫印刷厂在一个钟头内火速送来。
钤铃电话声又响了起来,无心午睡的同事们绷紧神经看着她。
「小倩吗?我是陈银泉。」
「总经理您好。」她竭力抑下惊讶。
「吴副总刚才打电话给我,就照他的意思去做,你现在是翔飞科技事业发展部的副理,我授权你代表翔飞处理业务。」
「是……」总经理亲口「封官」,她备觉压力。
「小倩,一切拜托你了。你做事,嘉凯放心,我也放心。」
「好。」她觉得这声好很虚,或许她该说「我会尽力」、「这是我应该做的」这类客套话,但在这个非常时期,再说什么都是空泛的。
这声好,也是她承担下来的责任,从现在起,她卖给翔飞了。
「龚姐,你现在要跑去芬兰?」同事们十分惊讶,七嘴八舌地问道:
「你叫糖醋鱼印副理抬头名片,是陈总给你新派令吗?林经理知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会疯掉的!吴董不是没事了吗?副总干嘛急着回来?」
龚茜倩忙着收拾桌上文件,准备交接给职务代理人,还得翻找档案柜,带齐所有相关的文件和资料,待一拿到名片,她就要立刻赶回家打包行李,再赶往机场。同事们在她耳边讲话,你一言,我一语,她不是没听到,而是根本无法分心回话。
「等我回来再说。」这是她唯一能给的回应了。
*
赶赶赶!谈谈谈!忙忙忙!
龚茜倩不知道这两天是怎么过来的……两天?或是加上时差变两天半?还是三天……她搞不清楚了。打从听到吴庆国昏倒后,她就没停下来过,即便中间在飞机上和饭店里曾小憩片刻,但她满脑子都是签约的事,闭上眼睛就梦见诺莫不满意合约,当着她的面撕个粉碎……
还好,那只是噩梦,双方签约愉快,翔飞拿到第三季的大订单。
回到赫尔辛基的下榻饭店,她摊倒床上,累得没办法爬起来换衣卸妆了。
闭上眼睛,她试图让团团转的脑袋安静下来,甩在身边的包包却在这时传出手机的音乐声;这几天她和公司同事以及吴嘉凯针对合约内容通过很多次电话,她没想太多,摸到手机就接了起来。
「喂……」
「你在睡觉?」
「啊,副总!」吴嘉凯略带笑意的声音是绝佳的起床号,她立刻坐起来,咽了口口水,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朗些。「我在休息。」
「你辛苦了,乌曼拉招待的晚宴应该很丰盛,有吃到驯鹿肉吗?」
「我不敢吃,点了烟醺鲑鱼。」可惜吴嘉凯没口福,她又很尽本分地报告说:「本来乌曼拉的秘书艾莉莎还邀我明天去逛西贝流士公园,看城堡,我说必须赶回台湾,只好婉拒。」
「你可以多留两天啊,算你公假。第一次到芬兰,不妨到处看看。」
「还是赶快将合约带回台湾,免得夜长梦多。」她多揣一天合约,就要多作一天噩梦。「回去刚好周末,可以好好休息。」
「我很感谢你,这趟真的辛苦你了。」
手机贴在耳边,他略带低沉的柔和声音彷佛就在她耳畔,像是一阵微风吹过,清爽、干净,带点阳光的温暖……
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好似所有的疲惫都在这声「安慰」中消失了——去他的!她又不是小孩子。她忙,她辛苦,只是为了对得起她的薪水,才不会为副总大人的一句嘉勉就感动得痛哭流涕咧。
「没什么的,副总也辛苦了。」她维持一贯的客套,但不免关切问道:「听说今天董事长的手术很顺利。」
「是呀,他血管打通了,力气就来了,麻醉退了就骂人。」
「的确是董事长的个性。」她轻笑。
「不是董事长了,开刀前他正式请辞,要我二姑丈回锅董事长。」
「嗄?」龚茜倩这下子完全醒透了。
股东大会当天下午,吴氏家族「占领」多数决的董事会已选出吴庆国为翔飞的新任董事长,怎么吴董还没坐热宝座就要还给沈董了?
「我爸爸身体这样,他看开了,还说要去学画画,叫我帮他找老师。你可以帮我问问龚大师,请他介绍吗?」
「可以啊。」她还是先按捺下吃惊,又问:「找老师的事不急吧,我回去再帮你问,也要看是想学油画还是水彩素描之类的。」
「对喔,说不定我爸想学国画。你回来再说。」
她有些疑惑,他巴巴地打这通国际电话就是要找美术老师?
今天很晚了……她心头一突,她所谓的「今天」,台北还要加快五小时,她一瞄手表,十一点二十分,台北时间清晨四点二十分!
「副总,你这么早起?」她惊讶地问。
「作噩梦,吓醒了。」
刹那之间,她的心陡地沉落,如果沈董回来,那表示……
「你会离开翔飞?」她小心地问,不敢流露情绪。
「不会。」
什么嘛,害她感伤了一下下,眼睛也湿湿的,大概打太多呵欠了。
「那么……」她不敢再猜。
「我很害怕,不知道能不能担得起来。」吴嘉凯的声音变得好低、好微,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唉,台湾和芬兰本来就隔得好远好远。
遥远的距离仍系有一条线,一端在那边,一端抽动了她这边的心。
相处一年来,她从不认为他的字典里有「害怕」两字;想要业绩,就去闯;老员工刁难,就去面对;他有的是方法和胆识,还有什么重担能让他觉得害怕、担不起来的呢?除非是——
「你将会接下翔飞?」
「你猜对了。前天晚上我回来,刚好我二姑丈到医院看我爸爸,很奇怪的,本来像是仇人的两只铁公鸡,竟然意见一致要我接下翔飞。」
她心脏怦怦跳,这事公司还没人知道,他却先告诉她?
「那萧专员他……」
「萧昱飞——呵,表哥很快就会变我妹夫了。」他的语气轻快些了。「他比较喜欢去学校误人子弟;至于沈昱翔,你也知道,他在资讯室过得很快乐……唉,也许我该说,他那一撞是因祸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