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冒汗,不喝点水不行。”看著她略带迷惘的眼神,他忍不住笑了,”这里很热,要随时补充水分。”
被他这麽一说,茗微才发觉自己的确是有点渴了。
她原本有提醒自己要在机场买瓶矿泉水的,可是後来不知道怎麽的忘记了,加上乍见故人的紧张与无措消抹了她大半的知觉,现在从回忆中脱离後,才发现气温的确高,车内虽有冷气,但仍然难敌燠热的阳光晒在皮肤上的刺痛感。
谷天霁将车子随便停在路边,领著她走入一家小店。
小店的名字很简单明了,就叫做好喝的果汁店。
门口不大,约莫两公尺宽,旁边有个玻璃门小冰箱,里面分门别类的放著已经榨好的果汁,人口横梁上悬著各式果物,一包包,一串串,柜台堆著小山也似的水果,鲜黄的柳橙、红嫩的草莓、棕黄的芒果,依序放好,像个小金字塔,水果山後面是个胖胖的老板。
他笑容满面的询问,“两位要什麽?”
谷天霁率先道:“柳橙汁。”
他闻言,很快的从柳橙堆中选出几个,转身开始切榨。
茗微看著那叠得老高的水果山,一时之间有点难下决定,有一个绿绿的水果是她没看过的,想试试,但又觉得,万一不好喝怎麽办,芒果汁很安全吧,可是芒果台北也有啊,这个绿绿的她是第一次见到……
她这样的行为,谷天霁全看在眼里。
还是一样啊,胆小又好奇。
他的唇边逸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那个味道有点酸,不过喝下去的时候会反甜。”
她嗯的一声,“那芒果汁好了。”她怕酸。
小店不大,接近迷你边缘,小桌小椅让他们两人靠得很近。
谷天霁看著她半垂首的侧面,知道若要等她开口问提往事,那几近不可能,决定主动开口。
“那时候……”
才说了三个字,她的表情已有变化,看不出来想不想知道,但其中的复杂,他却是懂得。
“我没骗你,我是真的去游学,可是才刚刚到,就接到消息说奶奶病了,想见见儿孙,我才会连入学手续都没办就直接飞到温哥华,那时候在医院,奶奶的病情时好时坏,我们都很怕失去她,真的也没想到那麽多。”
茗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水亮的眼睛直直的看著他,似乎在确定他言语中的真实性有多少。
她仍旧没说话,但表情却温和许多。
他继续说著,“等到奶奶身体稳定,她要我留在温哥华多陪陪她,我想也好,反正旧金山那边只是游学而已,不去也无所谓,我当时有打过电话给你,不过你们家的电话已经不通了,一直到八月底,我绕过旧金山去拿我留在住宿家庭的行李,才知道你找过我,回到台湾时,你已经不在了。”
茗微请住宿家庭替她留下的讯息是——因为绿园经营出现问题,父亲已经将茶庄卖连锁企业,所以,他们要搬家了,可也不知道要搬去哪,要他联络她,留言日期是七月中,但当时,他还在温哥华的医院等奶奶醒来。
茗微一直没有收到他给她的回音。
少女的心思狭隘,以为是自己多想了,以为自己对他而言并不重要,所以搬家後也没有再试著联络他。
就这样阴错阳差中,他们断了音讯。
当时,他二十,她十六。
而今,整整十年过去,又是夏季,两人居然可以在离台湾很远的地方面对面,真不知道命运安排人生的基准究竟在哪里……茗微感觉很奇怪,并不是感伤,愤怒有,但却没有想像中的多,惊讶退去後,情绪已逐渐恢复。
老实说,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时候也只有隐约的暧昧,讲白了不过是少女情怀,根本什麽都不是……
咚的一声,胖胖老板在桌子上放下两杯鲜黄的果汁。
谷天霁将颜色较浓的那杯放到她的面前。
“谢谢。”就著吸管,她慢慢啜饮。
好甜,真的好甜。
可是,她喜欢。
虽然这种行为很不大人,但是不知道为什麽,味蕾上的感觉彷佛可以渗进心里似的,平复了很多坑坑巴巴,包括不受控制的思潮,以及那些沉寂已久的心事……
饮著甜得吓人的芒果汁,忘了气温的高炽,心思也顺利转移,闷热的小店中,粉红色的薄唇渐渐漾出一抹笑意。
很浅、很淡,但却被三十公分以外的人全收入眼中。
谷天霁微笑著,不禁想起很久以前。
那个八岁的小女生,绑著两条辫子,在画室的檐廊下荡著小脚吃糖果的样子,表情很满足,她爱甜,怕酸,表情非常可爱。
非常……非常的可爱。
第三章
红海之后坐落在尼罗河畔。
为了保持新鲜感,已经完成的饭店外墙全用大块帆布遮住,远远看去,就是一栋前後左右都贴著绿色布块的大楼,楼顶是直升机降落地,因此也不可能有什麽霓虹,与一般河畔大楼类似的外型、不会相差太多的高度,让红海之后在这美丽的流域边显得……呃,很不起眼。
车子直驶入地下室。
外面烈日与室内阴暗的落差让茗微触目所及尽是黑暗,直过了一会儿,才逐渐恢复原有的视力。
待看清四周的环境之後,她瞬间傻眼。
照饭店规格来说,地下四楼合该是停车场,但这个原本应该是停车场的地方,此时却堆放著水泥包、钢筋、未拆的厚扎马桶座,那用塑胶套保护好的棕色沙发更是一路绵延到尽头。
很显然的,由於正处於施工中,这里成了建材堆放室,地上散著砖块、石头、大小木切,还有一些待装的马桶座。
茗微小心翼翼的下了车,瞥著自己的细跟白色凉鞋,总觉得那几乎看不到原有地面的地方有点不太安全。
果不其然,正在开後车箱的谷天霁开口了,“走路的时候小心点。”
她嗯的一声,眯起了眼睛,这里有点暗,她只能靠这种简单的方式集中眼睛的焦点。
“看到木板不要踩。”
“为什麽?”她还正有此打算呢,木板大大的一片,走起来总比那些石块、砖块好走多了吧。
“因为,”他的声音回荡在无人的空旷地下室,“那下面通常有小石头、小铁钉,一滑动,很容易失衡跌……”
话还没说完,已然听到一声惊呼。
“啊!”不大不小的声音中有著懊恼与疼痛。
他转头一看,茗微跌坐在一片看起来很像是浴室门的东西上面,秀眉微蹙,左脚的白色凉鞋已然脱落,一颗从门板下滚出的螺丝钉在那里转啊转的,很显然,那就是肇事原因。
静谧的空间中,只听见她深呼吸的声音。
她不是故意要去踩他说要避开的地方,只是来不及收脚而已。
他蹲下身子,声音不觉放柔,“很痛?”
她痛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看看。”
脚踝有点肿,白皙的膝盖渗出一点血丝……对一般人来说,这可能只是小伤,但他知道,她怕痛。
数不清有多少次,她都因为不小心撞倒画架痛到眼泪掉出来。
不是撒娇,只是比别人敏感。
现在的她已经不哭了,但是紧抿的唇瓣却说明了,她很努力的在忍耐这个意外之灾。
“等我一下。”
说完这句话,他又将她的行李锁回车上。
茗微起先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後来才知道他是要空出双手,好抱她上去——她受伤,他帮忙她上楼,很正当,但,她光是想像自己在他怀里的画面,就有种别扭的感觉。
不喜欢他那样坦然,也不喜欢自己这样小孩子气。
感觉……好像被吃死似的……
谷天霁对她张开双手,看到那结实臂膀的瞬间,她有些犹豫,挣扎了一下,终於还是攀住他的肩膀。
隔著薄薄的夏裳传来的是他的体温,不清楚究竟热的人是他还是她,抑或是两人的温度一起攀升,在察觉到他胸口起伏的瞬间,茗微心脏似乎漏了拍,有点不太受控制。
“抱紧一点。”他吩咐著。
怎麽可能好意思抱紧哪,茗微想。
陌生人的话还好,熟人的话顾忌也不多,偏偏他们之间的关系太暧昧,让她难以拿捏……
好啦、好啦,她承认自己是有点小心眼,但是,要她明明有心事还装成什麽都没有,她实在做不到啊。
如果是果汁店那样的距离,她还可以出口我催眠——“你跟他已经过去,你跟他已经过去”,“他不会再影响你,他不会再影响你”,“你可以好好完成工作,你可以好好完成工作”……依此类推,没完没了。
但是现在,他们之间只隔著他的T恤跟她的衬衫,即使是从前那有点情愫的日子里,他们都没有这样的接近。
茗微心有点乱,也没办法像他那样坦然大方。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好模糊回答,“嗯。”
“真的抱紧了吗?”
“嗯。”
“那我要站起来了。”他先行预告著。
随著身体离开地面,她突然有种要掉下去的感觉,反射性的揽紧他厚实的肩膀,那瞬间,她好像听到他一声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