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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杀蝼蚁。”古初岁又重复对方的语尾。

  喂喂喂!你还刺激他们呀?!

  欧阳妅意被这股惊吓之火给烧得回复半成的力量,使劲伸长手臂,要叫他快离开——

  古初岁本能去握她的柔荑,黑衣男人见状,以为古初岁要抢走他们辛苦到手的猎物,大刀比斥喝声来得更快,在黑衣男人大声恫吓古初岁住手之前,刀芒劈砍下去——

  古初岁削瘦的右手肘,应声被斩断,鲜血溅开,方才还握在她掌心的右边半截前臂掉落廊上青玉石板——

  欧阳妅意的惊叫声,梗在紧缩的喉间,她想喊,却喊不出半个字。

  古初岁的手——

  被剁断了……

  被剁断了——

  被剁断了!

  “但蝼蚁自己咬我一口,就得做好丧命的准备。”古初岁眉峰不动,仿彿此时掉在地上的手臂,不属于他所有,他的断臂正在汩著血,染红他身上那袭淡米色长袍,血的色泽,像火焰。

  “什么味道?!”黑衣男人之中,有人察觉一股好浓的怪味,盖过他们撒下的迷魂香,那股味儿,像碾磨过的青草,刺鼻的生味与涩味,飘散于空气之中,吸入肺叶中,肺叶剧烈疼痛起来,宛如正有成千上万的蜂儿在叮、在咬,一瞬间,蜂针般的痛,扩张成毒蛇毒牙钻进肤脉的深刻痛楚,下一口喘息,蛇吻的痛,变化成猛兽以獠牙狠狠撕裂皮肉筋骨的难忍剧痛,先是肺叶,再来是胃部,一眨眼,又轮到脑部——

  事先吞下的迷魂香解药,完全不敌怪味侵袭,黑衣男人一个一个痛得在地上打滚,扛著欧阳妅意的那一位匪人顾不得她还挂在他肩上,他跟舱跌坐,哀号凄厉。

  欧阳妅意软软瘫躺在地,她仰望古初岁的角度更加清晰明白,丝线,从断臂之处冒出来,好多好多,像几百只蚕儿吐丝,源源不绝,几缕透澄丝线染上鲜血而变得明显,教迷迷糊糊的她也能看仔细它的走向,丝线深处,仿佛还有什么东西,正在动著,闪著金色的辉芒,动著……

  丝线缠住了断臂,咻地一扯,断臂接回古初岁肘间,丝线在断裂处缜密迅速穿梭来回,奇异的光景,成为欧阳妅意昏迷前最后看见的景况——

  药人,以百药千毒喂之,自幼年起始,幸存者稀,多不堪药毒杂混之苦,死于七孔流血、腑脏尽蚀,或溶为尸水,十万人中仅存活一人,药人之血、肤、肉、发、甲、唾、泪、精,皆具药毒,喜为药、怒为毒、乐为药、哀为毒,其药能解普世众毒;其毒至极,堪称天下第一毒,然,前述皆为传言,试问,一人体内蕴含百药千毒,岂不矛盾?又何以喂食药毒而无碍己身?

  药人之说,不过讹传,为杜撰夸大之属……

  她脑子里,浑浑噩噩浮现她听闻古初岁自述为药人后,她好奇翻阅了医书所读过的字字句句,反覆涌现,充塞在越来越昏沉的意识之中。

  书上说,药人全身皆药毒。

  书上说,药人可凭借自身喜怒哀乐决定释药或释毒。

  书上说,药人存活不易。

  书上说,药人身上之毒,堪称天下第一。

  书上说……书上说……

  书上没说的是——

  药人,手臂被剁成两截之后,仍能自己将它缝合回去。

  药人……

  太多书中文字混沌凌乱,它述说著关于药人的事迹,她抓不著头绪,哪一项是真哪一项是假,她想认真细思,意识却不敌迷魂香之毒,她颈子一软,陷入昏厥。

  古初岁扶起她,轻扣她小巧圆润的下颚,以唇抵在她唇心,牙关一咬,舌尖冒出的鲜血哺喂进她的嘴里,解她受波及而吸入的剧毒。

  确定她气色恢复,他打横抱她,跨过浑身抽搐不止的黑衣男人们,不理会他们即将到来的下场,缓缓步回她的闺房,途中遇见强忍迷魂香毒的公孙谦,他鬓间净是一片汗渍,濡染墨色长发,足见其耗费多大的力量在对抗昏厥,能撑至现在依然清醒著,公孙谦儒雅外貌下的浑厚内力不容小觎。他明白府里被下了毒,忧心地想探视众人的情况。

  “公孙鉴师,撒下毒香的歹人已被制伏,当铺毫无损失,迷魂香只会让人昏睡两日左右,并不会造成性命伤害,你再策动内力,毒香冲破穴脉会更难以收拾,别抵抗它,安心睡下吧。”古初岁与他擦身而过,留下淡淡哑哑的这一席话,而他的保证,令公孙谦的面容由紧绷而至放松,吁喘一口气,任由满园子浓烈的迷魂香味进入鼻腔,他依著柱,长躯滑下,沉沉睡去。

  *

  欧阳妅意醒过来了,双眼睁开的第一件事是抱头尖叫——

  “手——手臂断、断掉了呀呀呀呀——”

  她撕著喉,大声嚷吼。

  “妅意。”古初岁坐在床边,伸手揽住她,要她冷静下来。

  她一瞧见是他,虽然身躯软绵无力,她凭借著突生之力,忙不迭挨扑过去,按向他的伤处,她记得那儿喷溅出好多好多好多的鲜血,像流泉一样倾落个没停,他会死,他会死掉!

  “你的手被他们斩断了——”惊慌的声音梗住:“咦……”

  昏迷前的混乱记忆,因为指腹碰触之处的平整无伤而慢慢清晰。

  手,断掉了。

  丝线。

  成千上万条的丝线。

  缝回去了。

  古初岁的右臂衣袖被削断一大截,露出手肘以下的部分,血染红断袖边缘,而手臂完好无缺,只剩下淡淡血色的一圈痕迹还在。

  “药人……可以自己黏回断臂吗?”她直视他,神情有些憨怔:“这也是……药人的本领?”

  之前他救秦关那回,她就见识过一次,只是当时心里虽困惑,却在乍闻他是药人后,便理所当然以为迅速恢复碗大的伤口,对药人是轻而易举之事。然而这次是整只手臂被斩断呐——

  书上没说,药人会缝回手臂。

  书上没说,药人拿刀捅心之后的伤,一眨眼就会痊愈。

  “那些丝线是什么?”她又问。

  古初岁静默凝望她。

  他没打算瞒她,他知道,即使向她坦白所有,她仍会接纳他,美好如她,待他宽容,从不隐藏对他的关怀和怜爱,她听见他是药人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好在有你”;听见他以血为药,让严尽欢出售牟利时,不舍他伤害自己而放声哭泣。

  这样的她,会接纳他。

  会的。

  她会在听完他的解释之后,像先前一样,展开纤臂,拥抱他,跟他说:哦,原来如此呀……

  “那是金丝蛊。”他放柔眉目,浅笑解答她的迷惑。

  “金丝蛊?”她听都没听过。

  “我身体里,养著一条金丝蛊,它是一种忠于宿主的蛊虫,若宿主躯体受到伤害,它便会潜往伤处,吐出丝线,为宿主缝合伤处。”它住在他的心房间,睡眠占去它大部分时间,所以他才会在踏进严家当铺时,典当他的心,因为他全身上下,最珍贵的,就是金丝蛊。

  欧阳妅意眸子极缓地瞠圆,他不意外她的反应,寻常人听见稀奇古怪之事,难免会吃惊地瞪大眼。

  “像你曾见过的割腕刀伤、我胸口上的匕伤、被歹人剁断手臂的伤口,它皆能为我治愈,我之所以能尝遍百药千毒而不死,它便是最重要的一……”古初岁慢慢停下正述说的唇办,他本准备告诉她金丝蛊的由来,以及它在他体内存在的原因,但他不得不闭起双唇,因为她的表情,并不是一种逐渐解惑的恍然大悟,更不是越听越趣味的好奇,反倒是……

  嫌恶。

  他在她的容颜上,看到了毫不掩藏的嫌恶。

  她细眉深皱,嘴角塌垮。

  “你的意思是,你身体里,养了一条虫?”欧阳妅意声音有些颤抖,尾声最末的那个字还直接消音。

  软软的、蠕著的、肥大的……虫?

  恐怖的儿时记忆涌上心头,她明显抖两下,忍住作呕的冲动,咬唇:“……好恶心。”

  心,抽紧,疼痛蓦地炸开。

  古初岁一时之间,抵抗不了。

  被直言“恶心”的金丝蛊定是受到剧烈打击,它在他心脏里翻腾打滚,胡乱钻凿著他的血肉,带来疼痛,绞著心、刺著骨,酸涩的蛊泪,教他心口泛起难以言喻的苦味。

  痛!

  它在说,从她面前逃开!

  它在说,离她远远的!

  它在说,快走!快走!

  它在说,她觉得我恶心……

  它在说,她嫌恶我。

  他被它所影响,自惭形秽的卑微,驱使他僵硬地站起身,疼痛使他弯著腰,举步维艰地走出她的视线,掩上双耳,不去听仍无法下床行走的欧阳妅意在他身后的呼喊。

  它在说,别听,别再听!

  它在说,不要再从她口中听见更多伤它的话语……

  它在说,她的嫌恶,让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说,我竟然天真以为,自己是会被接纳……

  古初岁按住胸口,要藏在心里的金丝蛊停止蠕扭,它让他痛得快要不能呼吸,痛得四肢百骸都在发颤,痛得比饮下任何毒药还要更加更加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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