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谢大少爷志宁也和他们一样不明白,为何生于名酒世家的他,就是厌酒如仇,滴酒不沾,唯独对茶的痴迷有增无减?
此刻,坐在南下的马车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留在家里,乖乖地等着被“绑”进洞房。
虽说二十四岁是该娶妻了,可一想到要跟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女人同居一室,共守酒窖,他就猛打哆嗦。不,他才不要只为了继承家业、对得起祖宗就将自己的后半生束缚在一个女人身边呢!
就算要娶妻,也不是现在这个时候。至于家业,有爹爹在,他丝毫不担心。对他来说,实现心中长久以来的梦想——探访西南茶马道,寻找藏在远方深山密林中的、最芳香纯美的步日茶才是最重要的事。
在与他相识后不久,何不群完成了探险骡马古道的“壮举”,虽然回途中遇到山贼打劫,抢光了包括步日茶在内的所有货物,但仍带回许许多多关于那条险路上的风土人情和壮美景色的记忆。
何不群对骡马古道和步日茶的生动描述,让他更加期待二十岁生辰的到来,届时,何不群将信守承诺,带他同往西南,一睹异域风情,一尝香茶滋味。
可惜就在他将满二十岁前,何不群在茶山意外坠谷,摔断了一条腿,直到半年前才恢复送茶的工作,但瘸了腿的他身体大不如前,已不能继续走远道。
谢志宁虽然很遗憾不能与他同行,但仍决定独自完成少年时的梦想。
何不群介绍他到杭州茶山去找他的好朋友,一个名叫苗大勇的马帮头人做为向导,那人本是西南人,为人豪爽,勇猛耿直,对骡马古道非常熟悉。
现在,谢志宁认为正是他梦想成真的时候。他已经为探寻步日茶做了多年的准备,春天上路,到西南时正值步日茶成熟的夏秋之季,既可买新茶,又能避开家里的逼婚,两全其美,何不快哉!
于是乎,带上足够的盘缠,他没给家里留话,就只身上路了。
数日后,他已站在杭州茶芽萌发的茶山上,欣赏着朝阳中的美景。
杭州水美,美在这里有天仙神池——西湖;杭州茶香,香在这里的地理气候。
西湖四周的山峦云雾缭绕,雨量充沛,土壤结构疏松,土质肥沃,因此茶树根深叶茂,常年莹绿。
谢志宁的身后传来采茶女叽叽喳喳的咬耳朵声:
“快看,那位俊公子又来了!”
“你现在才看见啊?人家早在那里站半天了。”
“看他的穿著,不似茶商,也不像读书人,该是京城阔少爷吧?”
“刚才在茶坊,我听他打听马帮头人苗大锅头的下落,说要去步日镇买茶。”
“真的吗?他疯了,步日镇可远呢,听说就算过得去茶马道,也难过蛮乡寨,难怪他要找苗大锅头,除了苗家马帮,谁又能从杭州直走步日镇?”
“可惜苗大锅头三日前就走了。”
“是啊,不过他可以明年春天再来,苗家马帮那时都会来取茶。”
女人们的议论一句不少地随风入耳,感受到众多好奇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谢志宁转过伟岸健壮的身躯,对茶树后的她们报以似笑非笑的一瞥。女人们立刻哄笑着散了开去,却又并未离得太远,每一双眼睛仍从斗笠下偷偷瞟向他。
而他则迈着大步,穿过染上霞光的淡淡雾蔼往山下走去。
错过了苗家大锅头确实可惜,但他不会放弃,不会等到明年再来。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一趟梦想中的骡马古道,看看这条近年来因为朝廷的“茶马互市”新政而更显神秘诱人的“茶马道”究竟通往何方,究竟是啥模样。
茶坊东家告诉他,苗大锅头从这里取走去年所订购的茶后,还要进城驮其它货物,因此他们也许还在杭州,就算他们真的离开了,他也有信心追上,因为满载货物的马帮队是不可能走得快的。
下了茶山,他到城内骡马店打听。苗大锅头在茶马道上的威望,使他很快就得知,苗家马帮队已于两天前离开了杭州。
本想追赶,可天时已晚,沿江而上的船早已出航,骡马店内也难找到适合远途的马车。于是他在码头找好明日出航的可载客商船后,便开始寻找好茶铺。
听人说,城里的吴氏茶苑专售珍贵名茶,尤其是其中有位煮茶女煮出的茶更是让人一饮上瘾、难以忘怀,于是他专程前去拜访。
走近那幢处于闹市,却秀雅别致、翠竹环绕的小楼,扑鼻而来的茶香立刻令他精神一振:这里果真有好茶!
茶铺环境清幽,富有田园风情。所有的栏杆、墙板均木纹显露,茶桌、凳椅也以天然姿态见人。茶楼门口,设有钱笼,品茗客在此付钱后入内即可尽情品茶。
可惜茶堂内人满为患,好客的主人已尽力安置每一个慕名而来的客人,但他仍只能像其它晚到的品茗客一样,立于廊檐柱下,期待着早来的客人离座让位。
他暗自打量着这个虽然拥挤,却整洁明亮的大堂。
茶铺主人显然很有自信,为了让茶客在品茗的同时一睹其碾茶、洗茶、煮茶和倒茶的高超技艺,而将其煮茶的过程完整地呈现在茶客眼前。
煎水用的巨釜和煮茶的交床、放置茶饼的案板,及茶碾、箩、合一应俱全,醒目地安放在大堂口。负责运水的茶工将清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槐木水方内,一名女子站在小巧精美的茶碾前,将事先在文火上烤好的茶饼缓缓碾成粉状茶末,再用茶箩过箩,剔除其中的粗梗、硬片后,将精细的茶粉置于茶合中。
而她身边的煮茶女则是人们目光的焦点。谢志宁只看她一眼,立刻就被她吸引了,而他绝对相信,吸引他的不是她清秀的容貌和动人的身材,而是她候火定汤的微妙之处和那柔中带刚的一招一式。
“文火、明火、团火……”她眼神专注,口中不时发出轻柔的声音,而烧火小厮跟随着她的指令,让巨釜下的火舌变换不同的火势,她则一手拿银质小杓,一手握竹夹,腰身柔软灵活、动作熟练优雅地从茶合内量取茶末,放入丝织漉水囊内冲洗,再放入茶釜中煎煮,在起汤前,再往茶汤里投放少许盐花。
就在谢志宁沉醉在她的曼妙移动间时,一碗香馥若兰的茶水被送到面前。低头看茶汤,茶香扑鼻,他的心神再次为之一荡。
白釉蕴银的邢瓷茶碗,虽不及釉色青翠的越瓷茶碗如冰似玉、清雅高贵,但仍是时下茶具的珍品,衬着那光洁如雪的碗壁,茶汤更显杏绿,清澈明亮。
在手中观赏良久后,他终于轻呷一口,顿时神清气爽,齿间流芳,回味无穷。
就在他一边嗅着那清香芬芳的茶汤,一边细细品尝、暗赞不已时,却被人撞了手肘,手中的茶碗一晃,大半碗清茶洒到了地上。
他正懊恼得不知该如何骂人时,一个尖锐的嗓音响起。
“无礼!如果不爱饮,退回茶汤、取回茶资就是,为何作践茶汤?”
抬头一看,原来那个在釜前忙碌的煮茶女已来到面前。只见她粉面玉颈,淡眉疏目,虽说不上特别漂亮,却自有一种神韵撼人心房。
不在乎所有人都看着他们,谢志宁朗声解释道:“在下并无作践茶汤……”
“此为证据,休得狡辩!”女子指着地上的茶水迹愤然打断他。“你将我精心煎煮的好茶汤胡乱祭了土地公,还有什么资格饮我的茶?出去!”
见她不听他的解释,还想赶他走,本来就因洒了芳茗而懊丧不已的谢志宁情绪更坏了,当即言词犀利地说:“茶是灵秀之物,饮茶令人清和宁静,超然界外。姑娘难道不觉得煮茶之人也当心平气和,方可领悟茶之灵性,得神仙之味吗?”
那不也是她对茶的见解吗?女子心头一震,看向他。当四目相接的刹那间,彷佛电光划过,她浑身一颤,呼吸一窒,无法移开视线,一种令人不安的怪异气氛像晨间浓雾般,弥漫在他们之间。
但她毕竟不是轻易就会被吓到的女子,震慑转眼即逝,她努力忽视心头颤栗的感觉,语气僵硬地说:“那么说,是小女子茶汤煮得不好,公子才倒了它?”
“不是。”他不想因这点小事坏了品茗的兴致,更不愿就此被冤枉赶走,因此克制地解释道:“茶汤极好,只因被人撞了手肘,在下才洒了茶汤。”
“真是这样吗?”煮茶女显然不相信他。茶铺开张三年以来,生意一日好过一日,每天都人来人往,从未发生过洒了茶汤的事,这教她如何能相信?
她的语气让谢志宁非常生气,他可不是随便被人冤枉的,更何况这个固执得像头牛似的女人一心想将他赶出茶铺,教他如何能忍?他当即讥讽道:“本公子所言句句属实,姑娘如此咄咄逼人,竟能煮出高洁清雅的好茶,真是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