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蒂早就走得连影儿都不剩了,垂眸视之,手里沉甸甸的,是满满厚重的心意。
稀奇古怪的小姑娘!
兰樕摇头轻叹。
第一眼见到她,他内心原本满是轻鄙。
女孩儿家,又是富豪千金,言语衣着却总是不男不女,不仅举止粗豪,行事作风也无大家闺秀风范,更从不掩饰对他的嫌恶。
他哪里得罪她了吗?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每回蹦蹦跳跳的来到厨房,不经意撞见他,总是斜瞪杏眼,毫不留情的奚落嘲笑。
没教养!
他从未开口批评,心里却是这样想的。
可没想到他眼底这个没教养的鲁丫头,心肠倒是不坏。
微微苦笑,兰樕看了看手里的财物,从怀里摸出一只方帕,将它们全数包裹起来,小心收进怀里。
惠家……究竟是怎么了?
去年,春节时分。
惠老爷子志得意满的走马经商,说是有一门稳赚生意,约莫半年时光,便可倍利还乡。
惠家三个女儿吉人、吉蒂、吉祥,亲自送爹爹出门,如此悠悠过了半载,惠老爷子却垂头丧气的回来,满身寒伧,口袋只余少许旅费,带去的人马都散了。
问出了什么差错?绝口不提。
问遭遇过什么?只字不语。
整日流连花丛,还和桂府老爷在外私养的相好纠缠不清,被桂府抓了去,开口要胁一千两,否则要拖着他游街或洗门风。
幸而惠家长女吉人,素以美貌着称,情急之下办了场抛绣球招亲,才得千两聘金赎回爹爹。此事平息还不过半年,同裕质库忽然登门要债,吉蒂、吉祥这才晓得,原来爹爹当年的春风得意,居然是典押祖屋,质借来的!
吉祥翻开手边帐册,数着帐面上的纪录,归纳总结。
“若把剩下几笔田产全卖了,大约能凑三百两,家里的瓷器、字画、玉石全部加起来约两百两。爹爹借了本钱一千两,利息三百四十两,那就是全部还差八百四十两……”
吉蒂听得一愣一愣的,嘴巴开了又阖,脑袋乱烘烘,心里茫茫然。
“这……如果把商铺也卖了呢?”
“那怎么成?”吉祥抬头瞥了二姊一眼,摇头又说:“祖屋赎回后,家里上上下下还要吃喝过活儿,把唯一能赚钱的母鸡杀了,以后怎么维持生计呢?”
“那,商铺每月能赚多少钱?”吉蒂不明所以的搔搔头,钱的事,她越听头越大,真是拿它没辙啊!
只见吉祥来回翻着帐册,悠然长喟,“支应商铺的各项成本,加上咱们家开销,勉勉强强称得上损益两平,多的就没有了。如今还差八百四十两,需往别的地方凑,我看……”
她左思右想,现下只剩一条路可行,可是—
“要不……找大姊回来商量吧?”吉祥怯怯的睇了吉蒂一眼。
“那怎么成!”
吉蒂果然大叫起来,连连摇手,断然反对。
“不行,不能再把大姊扯进来了,当初大姊是抱着什么心情出嫁的?说好听是姻缘天定,抛绣球招亲,其实根本就是把自己卖了,还差点儿捅出大搂子—你忘了吗?大姊从彩楼上跌下来,险些在我们面前活活摔死呢!”
说到激动处,连声音都嘶哑了,吉蒂死命摇头,直嚷,“大姊为咱们家做得够多了,咱们和盛家的关系又不好,老是要姊姊从婆家挖钱来接济,叫姊姊往后怎么在婆家做人呢?不可以,我绝不答应。”
吉祥拢起秀眉,颓然咬牙道:“那么,只好这么办了!”
“怎么?”
“前些天,我写了封信给夔山—”
“嗄?夔山?”吉蒂怔住。
夔山乃是吉祥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自娘亲生下吉祥,难产过世后,夔家没多久就迁到外地去了,这种时候,妹妹怎么忽然提起夔山?
吉祥耸耸肩,淡然道:“我已经满十五岁及笄,他也该来迎娶了吧?大姊出嫁收了聘金一千两,他总也该拿点聘金出来啊!”
吉蒂张口结舌的看着妹妹,真是哑口无言了。
吉祥的意思是……想跟未来夫家要这么大笔聘金啊?
可能吗?可以吗?
“拿得出来,固然是好,万一他拿不出来呢?”吉蒂蹙眉问。
吉祥萧瑟地扯出一抹苦笑。
“如若拿不出来,想退婚,也要给一笔钱,当作赔偿吧?”
“啧,你这丫头—”吉蒂俏脸丕变,脸色当场黑了一半。
这……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嘛!
娶她要下重聘,不娶她要赔钱,如此刁难夫家,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真的婚事谈成了,人嫁了过去,婆家会给她好日子过吗?
“我已经清楚解释过,剩下的八百四十两,上刀山下油锅,无论如何都要从别的地方凑啊!”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吉祥终于火了,双手叉腰,满脸愠怒地瞪了二姊一眼。
若有别的办法,难道她想刁难夫家吗?那不然还有什么法子?就像大姊吉人曾经说过的,她们都是女流之辈,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忽然之间要往哪里挣这一大笔钱呢?
“爹,您怎么都不说话?难道您都不管吗?”吉蒂气愤地转向爹爹。
打一开始,爹爹就抱着酒壶坐得远远的,任凭她和吉祥想办法的想破头,他老人家却只管抱着酒壶,一声不吭,呆呆的瞪着桌子。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爹爹竟还能这样无动于衷?
吉祥无奈地撇开脸。
爹爹早就变了,什么都不管,若不是总管伯伯教她看帐册,她还不知道家里已经惨到这种地步。现在家里一切大小事,都是她和总管伯伯两个人商量议定的,还指望爹爹什么!
“闷死我啦!”吉蒂挫败的大叫,长发一甩,迈开步伐,跨步踏出死气沉沉的敞厅。
第1章(2)
夜阑人静,三更鼓。
两道幽幽冷光,于沉沉夜幕中盘旋交辉,其曲折闪烁,犹如两条银蛇咬着彼此,奋力相斗。
银蛇之中,绕裹着一名亭亭少女。
吉蒂手里使着一双银剑,剑花轻灵婉转,如凤舞,如腾兔,忽然剑拔身起,破空划出长长的剑痕,接着翩翩落下—
一剑垂地而待,一剑直指男人滚动的咽喉。
“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冷眼阴森森地瞪着兰樕,兰樕不语,下一瞬,吉蒂倒是自己伸伸舌头,嘴角弯起甜笑,把剑尖撤回来,小心收入剑鞘里。
“好俊的身手!”兰樕蹙起眉头,淡淡瞥了长剑一眼。
寻常的闺秀小姐,少有舞刀弄剑的,她又不是武学世家出身,父亲经商,姊妹都很文雅,却唯独只有她……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会想学这个呢?
“花拳绣腿罢了,从没真正和人打过,不晓得济不济事呢!”
吉蒂笑了笑,爱惜地抚摸手上的长剑,又说道:“我这双剑法,是爹爹从前聘来的老护院教我的,说剑法尚轻巧,没有长兵器的霸气,也没有重兵器的力量,讲究以柔克刚,灵活多变,女孩子若要使兵器,当属一双文剑适合……”
这剑还是她央求爹爹特别订制的,剑身有繁复的花纹,还有精致的剑穗装饰,是她最喜爱的宝贝。
兰樕抿唇注视着她,不置可否。
吉蒂发现他不甚欣赏,只好没趣搭拉的闭上嘴。
无聊死了,像他这样的“秀气人儿”哪里懂得兵器?跟他聊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
她只是心烦,夜里睡不着觉,出来发泄发泄苦闷。
偏他这么巧往这儿走来,原本还想吓吓他,想不到他胆子满大的,剑尖毫不留情的朝他咽喉刺去,他居然不闪不避,眼睛都没眨一下呢!
“大娘把借据的事告诉我了。”兰樕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哦,那又如何?”吉蒂耸耸肩,百般无聊的睐他一眼。
自己都名落孙山,自身难保了,还管他们家闲事呢!
冷冷清风徐徐拂动衣袍,兰樕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素白缎面锦囊,递到她眼前。“这个,请你收下。”
“什么呀?”从他掏出锦囊那一刻,她就忍不住斜眼往他手上瞟去。
这锦囊一看就知道质地上等,和兰樕的破衣袍相差十万八千里。这穷小子,哪来如此贵重的东西,还让她收下呢!
好奇心驱使,吉蒂也不客气,手一伸便抢来,啧啧有声地反覆翻看,打开锦囊绣扣,里头却是一张白花花的银票,面额写着一千五百两。
嗄她圆瞠美眸,不敢置信的张大嘴巴,“你你你怎么会……”
“是皇上赏赐的。”兰樕知她不解,便淡淡应和。
锦囊里还有别的东西,吉蒂一并掏出来看,原来是朝廷颁布的榜帖,上头清楚写着兰樕的名字,并有一甲第一名的字样。
吉蒂看得心头怦怦直跳,别的她或许不懂,可“一甲第一名”她晓得,这不就是状元的意思吗?兰樕……他他他……他考中状元了
“哗,”她不禁抱着榜帖大叹,“难怪天下人都要挤破头去考进士,原来中举能领这多么钱啊!”
兰樕一愣后,忍俊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