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这样……一发急,嗓门就跟着大起来。
她受凉生病时如此。
她不小心跌破膝盖时如此。
他没有恶意的,她知晓。
她记得他最生气的一回,是她与几名妹妹到距离兴宁村有段路程的邻镇去瞧戏班子表演,小姑娘们从没出过远门,兴奋的心情自然溢于言表。邻镇好热闹,与兴宁村的纯朴清幽全然不同,瞧完戏班子表演,妹妹们嚷着要去逛街市,一位管事加上武罗,在人来人往的拥挤街道上要看顾六名小姐的安全,一会儿三姑娘要买糖葫芦,一会儿二姑娘要挑首饰,一会儿五姑娘要找茅厕,最后一大群人在扰攘街市里被打散。
她落单了,急急在人潮里穿梭奔走,想快些遇见妹妹们或是武罗与管事,可街景却越来越陌生,她被擦肩而过的人群推挤着走,等她努力往人少的巷尾歇步时,离热闹店铺的方向已经相当远。
那时,有三名年轻男人靠近她,堆满笑容问她迷路了吗?她颔首,他们好热心地说要带她去找家人,单纯的她不疑有他,以为自己遇上善心人士,便乖乖地跟着三个人走。一开始,他们同她有说有笑,询问她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像是贵姓、怎么称呼、今年贵庚这一类,走着走着,她终于察觉不对,他们领着她走的方向更加罕见人烟,她虽不识得路,也很明白刚才她与家人走散的地方应该是十分拥塞的街市,不该没了店铺,没了鼎沸人声。
各位大哥,不是这个方向。她顿下步伐,提出疑问。
没错,是往这里走,别停下来。男人唇角的笑,不知是因为阴影还是什么,变得危险。
不对……我记得那儿有个大红色店幌子,很显眼的。
大红色店幌子在前头呀,来嘛。其中一个男人伸手拉她,另外两个挡在她身后,截断退路。
我……我还是自个儿找家人好了,谢谢你们的好意,呀——她惊呼,整个人已经被男人扛在肩上,小嘴也给塞进布巾,阻止她求救。她看见另外两个男人露出狞笑,说着不曾见过她这般好骗的傻姑娘,长得又清灵可爱,真是赚到了。
她挣扎扭动,臀儿被男人无礼地使劲一拍,要她安分点,她感到屈辱,豆大的泪珠不住地滚落泛红眼眶。
救我,小武哥!她在心里呐喊,一遍又一遍。
放开她!
沉而大的吼声,如雷破空降下,武罗的身影随之从成排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在三个男人面前,废话不多说,一拳撂倒一个,最后剩下扛着她的那个男人。武罗冷眼瞪他,男人摔下她,取出腰后长刀朝武罗砍去,武罗双掌接住刀刀,顺势蹬出长腿,毫不留情地踢向男人腹部,力道之大,令男人面容扭曲,吐出酸水,武罗夺下长刀,反手一划,刷地削破男人胸膛,大量鲜血瞬间喷溅出来。
武罗本不打算放过他,这种败类,只知道欺负姑娘,不曾想过那些姑娘心灵受到的创伤会有多深、多痛,留下他们,不过是给予他们二度、三度伤害无辜女子的机会——
小武哥!不要——她哭着喊他,阻止他将手里高举的刀挥砍下去。这一迟疑,给了另外两个倒地的男人机会,架起胸口破开大洞的同伴慌张逃命。
刀身上的血珠子,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与她双腮滑落的泪珠如出一辙。
武罗没有先安慰她,反而是气呼呼地吼道:
你为什么呆呆跟他们走?有长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非善类!你竟然还受骗上当引你一点警戒心都没有吗?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乱跑?为什么不紧紧跟着我们?你——
话,咽了回去,在看见她滴滴答答的眼泪之后。
对不起……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她唇色惨白,整个人仍在发抖,便急着向他道歉,害怕他真的动怒。
「我……我不是在骂你。」他在不同的时空点,说出同样的话,一脸无措。遇见匪徒那一回如此,担心她不快去投胎肉体就会坏死的这一回,也是如此。
吼完她之后,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总是于心不忍,加上他确实不是对她生气,只是心急、慌乱,所以口气焦躁。他的容颜原本便生得凶神恶煞,笑起来已经够吓人,不笑更是怒目横眉,即便没生气,看来也像满肚子火大的模样。
武罗深深吸吐几回,尽可能语调乎稳地问她:「秋水,你为什么不投胎去?为什么独自在冰冷的地府里徘徊?」
「我……我若去投胎,就一定会将过去都忘掉,变成一个完完全全记忆空白的人,忘掉你,忘掉过去。这样……你还认为我该去吗?」她反问。
「当然该去。」武罗回得肯定。
当然该!
在地府,不如在人间温暖舒适,她会再拥有疼爱她的亲人,遇到一个深恋她的男人,他不能给她的,兴许有人能给。
她将会变成一个完完全全记忆空白的人,忘掉他,忘掉过去——听见这样的假设,他的心揪紧起来,可是他很清楚,这样对她未尝不是件好事,没有前世的牵绊,她才能重生,才能……再去爱别人。
「抱歉,容我插话一下。」文判官来到两人身旁,手里多出一本生死簿及判官笔。「我认同武罗天尊的话,秋水,你该去投胎,你的这一世命不错,生于富贵人家,又嫁予富贵人家,儿孙成就也极好,事亲至孝、嘘寒问暖,你会活足七十岁,虽然死前三年就不太能下床走动,最后因夜里一口痰无法自行吐出而窒息身亡,不算太痛苦的死法。」
文判官的字字句句,更让武罗确定自己必须说服连秋水入世为人。
「听见没?那样的人生,你不要吗?」生于富贵,卒于富贵,是多少人奢望的来世。
「呀,忘了补充。童伊人的夫婿可是赫赫有名的富商,不只家财万贯,容貌更是出众迷人,重点是,他与童伊人因媒妁之言造就出来的,并非相敬如宾的表面恩爱夫妻,他是真心喜爱童伊人,疼她、宠她、怜她。」文判官像在刺激武罗,极力夸耀这一世真正能拥有她的男人。
武罗必须用尽最大力量阻止自己扭曲变脸,他的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如同他此时的凌乱吐息。
多好。
一个有钱有貌又有爱的男人,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连他都没有资格要她放弃这些。
「秋水,不要再迟疑了,去投胎吧,去过那样的好日子。过去我给你的太贫瘠了,不值得你牢牢记着它们不放,你把那些都忘掉,一点都不要记得,去让那个男人爱你——」或许,经过比较之后,她会嘲笑起过去的痴心和坚持,会埋怨起自己为何为了一个不好的他,放弃极品男人。
「那个男人真的很爱她呢。」文判官再一次补充,又扎了武罗心口血淋淋一箭。
她静静不说话,耳里听着他的劝说,眸里的泪,酝酿得更多。
他说的,多容易呀。
忘掉过去,一点都不要记得,让另一个男人去爱她……
他已经如他所言的那般,将过去全都忘掉了吗?
忘掉他曾经多爱她,忘掉她一片无悔痴心,忘掉那夜在小茅屋前的誓约之吻,忘掉说过的话,忘掉他在黄泉受尽火焚痛苦、陷入昏迷之际,嘴里反覆呢喃的名字?
她本来已准备由魇魅领着前往忘川,准备饮下重生的孟婆汤,是他喊着她的名字,绊住她的脚步。她哭求魇魅带她再见他一面,魇魅拗不过她,带她进入燠热地狱,她亲眼看见他半具身躯沉在赤红熔岩内,皮肉已焦烂,白骨隐约可见,她落下眼泪,为他的疼痛而哭。数回起落,他被粗大的铁链拉起,下半身空荡荡的恐怖模样,令她几乎快昏过去,可是那些肤肉很快又长出来,等到他身体恢复,铁链又将他放入熔岩中,再一次把他的肉身吞噬殆尽。
她咬紧手背,才能不呜咽出声,泪水早已爬满她的双颊。
秋水……秋水……秋水……
他嘴里喊着她,满满都是她,仿佛这样才能抵抗那般的剧痛苦刑。
世间业,阴间果。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多少人在人间作威作福,官大位高,没人能制裁,可来到地府,每条魂魄的价值都一样,不会因为你在人间是皇亲国戚,鬼差就给予尊敬特权。在阴间,只看你的业与德,鬼差对于善人会相当有礼恭敬,搬椅子请他坐,倒水给他喝,甚至是替他捶捶肩、敲敲腿;但对恶人,鬼差施以惩处的方式,血腥得教人不敢想像。
不惜五谷,浪费米粮,随意弃置食物之人,饥饿地狱内比比皆是。
倒置伦常,五伦不分,便置于倒吊地狱。
假神迹诓骗世人,诈取金钱,毒蜂地狱里偿其罪状。
造口业,扯大谎,毁谤他人清誉,拔舌地狱里重复着拉舌剪断的恐怖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