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罗放下杯子,拳头还是握得死紧,月读清缓若水的嗓音无法安抚他,明明以往不管他的心绪如何浮动、如何杂乱,只消听着月读传道,他便能冷静下来,现在是由于月读已被谪为小小山神而法力不如往昔,还是……他的心,已经不愿再欺骗自己,强逼自己得平心静气引
「我从来没有想要变成神,我一点也不希罕,我没有修过道、没有积过善,做过的好事连我自己都数不出来,我杀人、我抢劫、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凭哪一点当神?就凭我曾经是您嘴里所说的武神元灵吗?」武罗嘲弄自己。
他不伟大,不像天愚,以身试百车,拯救过无数生灵,不像月读,悟彻真理,不像任何一位神只,拥有慈悲心。
「你为世间除去十大祸兽,让人类脱离其害,功劳恁大。」否则不知世间还要死去多少无辜的性命。
「那十只妖物是您叫我去砍的!」武罗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浑身透白的月读时,以为自己是看见了鬼差。
「无论是谁先开口,它们确实是你以神兵利器龙飞刀诛灭,那本是武神职责,你继承了它。」月读不与武罗争功。
继承?明明是被拐的吧!武罗抿紧唇,一点也没有被夸的喜悦。
若不是月读,他不会成为神武罗。
若不是月读,他哪管有多少只祸兽扰乱人世?愤恨的他,已经对世间毫无眷恋,毁了,又何妨?灭了,又怎样?
若不是月读,或许,他早就跟随秋水一块儿去了……
在那一天,他绝望崩溃的那一天……
「秋水——」
龙飞,刀起,刀落。
纤纤娇躯,倾落,坠跌。
当他看清楚自己挥刀砍中的对象时,他撕心裂肺地破喉喊出她的名字,箭步上前,承接住她瘫软的身子。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不会的……不会的……
是他的幻觉!是他此时头昏脑胀的不舒服所引发的幻觉!
所以,从她胸口破开的巨大裂口、不停喷出的血液,是假的!
所以,她难耐疼痛地流下眼泪,脸上所有血色褪去,双唇颤着,是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可是……为什么幻觉没有消失?
为什么鲜血仍在湿濡着他的手掌和衣裳,甚至大量地染红地面,稠密而热烫,将他囚得动弹不得?
为什么她的泪水,她的痛楚低吟,在眼前,在耳边,没有停止?
为什么幻觉的身边,会出现他亲手为秋水铸造的凤舞刀——它应该安安分分躺在秋水手边,在她想吃水果时拿来削削皮,或是她一时间找不到剪子时充当用具,为她裁布剪线,为何此时的它,刀身沾满鲜血,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为什么幻觉伸手碰触他时,会有温度?
假的……
假的——
「……小……武哥……」连秋水试图稳住声音,但她失败了,太疼了,胸口好像烈火焚烧,每吐出一个字,都感到心窝处揪痛一回,衣襟的血濡越来越沉重,仿佛压迫着她,即使她再努力呼吸,每一口都相当困难。「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不要担心他!不要在这种时候还在担心他!
他按住她胸口惊人的伤势,想要阻止珍贵血液再从她体内离开。
「不、不要再说话——」他的嗓音在发抖。
「……我好担心你……雪、雪姊……在粥里……药……虎标哥他们全都……」尾音几字已经无法发出声来,只剩气息及双唇浅浅的蠕动。
「秋水!不要说话!」他失控地吼她,紧紧抱住她,想用自己的身体挤压住伤口,妄想堵塞出血速度,可她的体温好冷,两人身上的衣裳除了血色之外,几乎已经看不出原色,他的灰色衣裳,她的白色裙襦,只剩下刺眼的红,他将她的螓首按进怀里,不停地在她耳边喃语:「不要——不要闭上眼睛,秋水,不要闭上眼睛,求你……我马上替你包扎伤口,你撑着!我马上——」
他脱下衣裳,用力撕成布条,缠绕她胸口的刀伤,一圈一圈潦草凌乱,而且无论他缠上几圈,它们也会迅速被染得透红,抵挡不住血液奔流的速度。他不放弃,缠着,绕着,眼睁睁看着它们再度被濡湿。
「秋水,不要离开我——你答应过我,要和我永远在一起,你说过,我们到南城之后,你要替我生一窝胖宝宝……你明明说这辈子跟定我……不要骗我……不要抛下我……」
他杀过无数的人,或许一刀毙命,或许苟延残喘,他知道现在紧紧拥在怀里的娇躯正在死去,她流失太多的血液,龙飞刀划得太深,精致的凤舞刀也抵抗不了龙飞刀的蛮力,应声而断。
龙飞刀斩断了凤舞刀。
而他,错杀了秋水。
「……我不会……抛下你……绝对不会……」她仍在给予他承诺,声若蚊蚋,虽不是敷衍、虽是她始终不变的坚持,可他很清楚,她的承诺,正在破灭中。
她不会抛下他,却不得不。
连秋水已经失去回握住武罗手掌的力量,那般微小的力量……
「秋水,别走……」他落下眼泪,在她面前从不曾懦弱哭泣的他,即便被她爹打得濒死,也没这般脆弱过,他的泪,滴落在她颊上,却温暖不了失去血色的容颜。
他一声声的呼唤,都在哽咽,都在发颤。
她的最后一口气,仍是咽下,含着泪光的眸子,湿濡了长睫,却不再睁开。
「秋水——」
他痛哭,怀里想留住的温度已经逐渐流失,无论他抱得多紧,她的身躯却冰冷得好快,他将她更加揉进胸口,下愿放开她。
他的眼泪,在那时已经流尽。
他的心,随她一并死去。
他抱着她,不吃不喝,木然坐在原地,日升月落,对他没有意义:晴雨更迭,他视若无睹,太阳再耀眼,照射在他脸上,他依然感觉寒冷刺骨,雨水打在他身上,也不会比她洒溅于身的血更加教他难受。
他恨极了自己,恨极了龙飞刀,恨极了自己握刀的右手,他用他最恨的两样东西互相伤害——他拿起龙飞,一刀一刀划烂自己的右手,任它血肉模糊地瘫放在腿侧,这只伤害秋水的手,他不要了,废了最好、烂了最好。
她躺在他胸口,躯干已然僵硬,只剩长发仍柔软地披散在他周身,他左手轻轻拍抚她的背脊,仿佛她只是睡去,随时都会再醒来。
「你打算,就这样死去吗?」
在武罗等死之际,有人缓步而来,伫立在他面前,平缓的嗓,淡淡询问。
武罗没有抬头,他一点也不想去看是谁来了,无论是谁,都不会是秋水。
跫音走近,雪白的鞋,步入武罗始终低垂的视线内。
「你打算,让她的尸身继续暴露在外,一寸一寸腐败坏死?」
这句话,终于让武罗有了反应,他望向眼前的男人。
是鬼魂吗?一头雪色白发,一身雪色白裳,肤色也染上一层浅浅白色,面容年轻乎和,不是苍老的年岁,却拥有异常鹤发。
「你是谁?来勾我魂魄的鬼差吗?」武罗喉头乾哑,双唇进裂,离唇的字句,都像粗磨过的声音。「太好了——我等你很久很久了,快点动手。」
「我不是勾魂使者,而且你的寿命不该终于此。」他是神,天山之神,月读。
「我不想活。」
「即便你不想活,即便你现在就死去,也不等同于就能赶上她,你与她的业不同,就算到了地府,你一样寻不着她。」月读在他面前蹲下,与他平视。「武罗,这是她注定的命盘,她已偿完这一世该受的果,让她入土为安,让她走得不再有垩碍吧。」
「……不。」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不!这样做的话,他就会失去她,永永远远失去她了!
他不放开环抱在她身上的手臂,反而箝得更紧。
「你抱着她,她也不可能再活回来。」
「滚开!」武罗对着他咆哮,暴瞠的双眸里布满数日不曾合眼的鲜红血丝。
月读并未受他斥退,淡淡无绪的面容毫无起伏,再道:「你与她的缘分,到此为止。」
「住嘴!」他不要听!
「无缘的两个人,即便靠得再近,爱得再深,也会如同你与她,不是生死离别,便是孽障纠缠。她这一世,死于你之手,你还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
无情的话语,月读说来既浅淡又平铺直叙,以旁观者的立场陈述事实,如针似剑,扎入武罗已然麻木的心内,激怒了他,他以受创至深的右手执起龙飞刀,五指虽无法握紧刀柄,仍是吃力地把刀甩向月读。
「住嘴!住嘴住嘴——」
月读只稍稍侧首,避开掷来的龙飞刀,右袖如云海缓流,在武罗看清他的手势之时,连秋水的尸身左臂已被他扣住,将她从武罗怀里拉开。武罗不放,伸手要去抢夺回来,月读以同手手背击向武罗胸口,看似细微的动作,却把武罗震飞数步远,武罗已有数日未曾进食与休憩,自然挡不住月读的攻势,他跌坐在地,只能焦急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