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跑吗?去犬戎寨……」每当她感到晕黑来袭,她便以凤舞刀在大腿划上一刀,保持神智清醒。
「咈——」大红马喷气回应,身子伏低,仿佛在说:我脚伤老旱就好了!今天去犬戎寨竟然也不找我一块儿去!
「太好了……」连秋水爬上马背,发鬓已湿濡一片。「快些,我们快些去犬戎寨……快……」
老马识途,大红马曾经载着虎标跑过犬戎寨数十次,走犬戎寨像在走自家后院,就算蒙住它的马眼,它也能平安抵达。
犬戎寨与虎标的匪寨约隔一座山距离,一时辰路程,一个在山的北面,一个在山的南面,平时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抢各人的,然而第一次破坏和谐的人却是犬戎寨,抢人抢到他们地头上来,惹火了虎标,结下梁子,两寨便开始长达数年的你争我夺,谁也不愿放下身段,坐下来好好谈谈和解共生。
山路颠簸,虽然已有人迹马蹄走出一条林径雏形,仍不及平坦道路好行,大红马奔驰起来,震得马背上的连秋水只能抱紧它的颈子,才不至于被它摔下马背,终于,大红马在犬戎寨的大门前停下。
连秋水以为会看到一场情况惨烈的刀光剑影。
没有。
犬戎寨里,死寂一片。
「小武哥——」她奔近,看见第一具尸体,是她不熟识之人,应该是犬戎寨内的土匪,她不敢多瞧,弥漫在鼻间的血腥味道太浓烈,混着死亡气息。
第二具倒卧血泊中的死尸,是三霸哥,洪声如雷的他,最爱和虎标哥一搭一唱,喝起酒来咕噜咕噜的豪爽模样,教她印象深刻……
然后,她看见鱼二哥,膀子被人削断,飞到五步远的地方,胸口插满七、八把刀剑,早已没了生命。他身旁躺着五位犬戎寨的人,同样死绝,鱼二哥睁大眼,死不瞑目,好似仍眷着这世间,不愿就此闭上眼。
雪姊……雪姊……这就是你希望得到的结果吗?
鱼二哥的死,就能让你释怀吗?
连秋水强忍眼泪,强忍作呕的冲动,继续往寨里走。她越是走,心中越是寒冷,犬戎寨里,找不到任何一个活人,无论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
「小武哥……」她喊着,等待有人回应她。
没有。
除了静寂以外,什么也没有。
在寨舍一隅,她看到虎标哥,怀里抱着虎娇,他为虎娇挡住一记致命冷枪,可长枪的力道狠狠贯穿兄妹俩的身体,夺走两人性命。
连秋水哭了。
虽然虎标和虎娇是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土匪,但他们待她与武罗真的很好,像朋友,更像家人,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是真心喜欢他们,好庆幸能遇上他们,谢谢他们救了武罗,谢谢他们收留她与武罗,谢谢他们没有太为难她与武罗,谢谢……谢谢……
「呀——」
不远处,传来哀号惨叫,随即归于无声。
连秋水慌乱地寻找声音来源,大量的血腥味自右手边廊道转角飘散而来,她一拐一拐地胞着,腿上一刀一刀的伤口已经戚觉不到疼痛,整片右侧的裙,由白色染为鲜红,她踩过的地方,血花一朵一朵绽放盛开。
「小武哥!」
她看见武罗了!
武罗拄着龙飞刀,直挺挺地站着,他与刀皆是一身血红,面前倒卧许多许多个犬戎寨的人,他垂颈,被风拂乱的长发掩住他的面容,她看下清他是生是死,只急于奔近他身边。
「小武哥!」
他没有动静,她急了,奔跑得更加迅速,腿好疼好疼,鲜血淋漓。
武罗原本紧合的眼,眯细,浓眉紧蹙起来,豆大汗水沿着脸庞滴落在地。
小武哥!
幻听。
不是秋水。
秋水不会在这里出现,她应该在寨子里,柔顺地替他裁制衣裳,静静等他回去。
小武哥!
全是幻听。
就在刚才,他也以为自己听见了秋水的呼唤,却在惊讶抬头的同时,被人一剑偷袭,刺中腰腹,鲜血直流。
他思绪昏沉,觉得头与身躯都变得好重,现在持刀站立,凭藉的只剩意志力支撑。
他不明白为何寨里兄弟一个接一个全无预警地倒下,是误入大戎寨埋设的陷阱,或是受人暗算?此刻的他已无力深究,他只在乎兄弟们的情况如何?逃出去了没有?还是……
「小武哥!你要不要紧?小——」连秋水来到距离他一臂远的地方,就快要能触碰到他,从未习过武的她,并不知道压低着头颅,右手却将龙飞刀握得更紧的他,浑身进发出多强烈的杀气,她一心只想快些探看他的状况。
武罗眸光一凛,手起刀落。
龙飞银亮的刀芒,化身划破黑夜的闪电,一瞬,他先是听见龙飞刀削断某件刀器的清亮进裂,而后便是刀刃滑过布料与肤肉的撕裂,血,像潮水,大量喷溅在他脸上,温热、稠腻。
直到脸颊上的血珠子尽数蜿蜒落下,不再阻碍视线,他才缓缓张开眼。
一切,在他眼前崩解倾倒。
他的幸福。
他的满足。
他的爱恋。
他的,秋水。
第8章
「被穷奇打扰了你谈话的兴致,抱歉,她心直口快,没有恶意,你别介意。」月读边说边将武罗面前那杯已变冷的茶换上温热新茶。
方才数落完武罗之后,穷奇懒得再和他多言,迳自娇媚地伸伸懒腰,说要去睡乍觉补眠,临走前对月读娇嗔道「别浪费时间在开导那种脑子装石头的天人,有空来开导我啦」,再附上一记秋波及红唇飞吻,一般男人绝对抵挡不住她风情万种的挑逗,偏偏月读不是一般男人,他如老僧坐定,只给她一个温文浅笑,叮嘱她「别踢被,别着凉」,选择继续「开导」武罗。
「真无法想像,天尊您为什么会与凶兽穷奇处得这般好?她跟您的个性简直是天差地别。」月读是天,穷寄是地,两人兜在一块儿的戚觉完全下搭轧,月读性子清泠如水,态度温和,穷奇却如火燎原,呛辣又嘴坏。
「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她刚才不正气呼呼的替你前世妻子抱不平吗?」
换成其他凶兽,他们可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和心情,更别奢望他们会为了压根不认识的人而唠唠叨叨说教。穷奇是四凶中最特别的一只,她有细心、有体贴,虽然不擅长表达出来,但懂她的人,自然就会发现她的优点。
「她刚才不是纯粹在教训我吗?」听在武罗耳里,那只凶兽就是这个意思,她没有任何好心眼,就是嘴坏想骂他罢了。
「她是女孩儿,总是比较懂女人的心情。」
「您的意思是……秋水她听见我说出那样的浑话之后,恨不得送我一脚,是吗?」秋水真的不希罕他向阎王讨人情,以特权为她安排好的来世?
「这答案,我不知道。」月读不妄下断语。
武罗手执茶杯,没喝一口茶,只是不断地转动着它。杯内茶水,晃得涟漪激生,如同他此刻的心思,凌乱、不平静。
「你现在的模样,真像当年我所见到的人类『武罗』,一脸怨怼、不甘,觉得命运捉弄你。」月读淡淡陈述眼中看见的事实,「也很像我从黄泉炼狱中,领回赎清罪孽的新神『武罗』,眉宇间尽是舒展不开的烦躁、茫然、失望,以及不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月读所说的那些七情六欲,完全显现在武罗伤疤累累的脸庞上。
他当然怨怼,他对秋水提出多蠢的建议?他没有问过她要不要,迳自认定自己做的决定才是最好的安排,催促着她去投胎,一点都没仔细看秋水平静芙颜上流露出多少失落。
他当然不甘,当然觉得命运捉弄他!他之所以对前世死心,对前世的一切不愿再留恋,是因为他以为秋水早已重新入世,成为他不认识的女人,他可以强迫自己不再去干扰她的人生——但她没有!她没有入世!她没有遗忘!她仍是他的秋水,他倾心倾意在爱的秋水呀!
所以他茫然,所以他烦躁,所以他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当她转身背对他,莲步轻栘,步向大片岩面,他几乎要冲过去搂她入怀,求她不要离开他,求她像以前那样,陪着他,被他所需要,爱他……
他甘愿抛下现在拥有的一切,神的法力、神的岁寿、神的地位,来换取她留在身边,不离不弃——
他此时此刻的感觉,就像那一天,他抱着逐渐冰冷的她,无论他如何搓揉她的掌心,也无法把自己的体温过渡给她,她明明就在他怀里,失去她的恐惧却如蛛网,将他密密包围、缠紧,让他无法呼吸,他知道,他要失去她了;他知道,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他……
那时的失去,那时的痛彻心扉,那时的生不如死,又重新回来了,将他吞没,将他囚虏,将他推落比剑山或熔岩火池更加恐怖的绝望地狱内……
「武罗天尊,你必须先静下心来,至少……请别捏碎我的茶杯。」月读惜物,万物在他眼中皆有生命,武罗难以平息下来的紊乱思绪,完全反应在他握杯的五指上,要是武罗再施点力,那只可怜的茗杯就会化为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