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焦味、血腥味、药水味饱胀在青灰色的杂乱光影中,一幕幕隔帘里,每张简易诊疗床或行军床均躺卧伤患,不少伤者甚至席地而坐地接受治疗。
安秦眉头皱凝,颇无奈,瞧一眼抱着佟绮璐的松亚杰。“没有床位。”这女孩发烧,他们也不能把她随便放在地上。
松亚杰旋足,离开急诊间,走过三幢人满为患的病床房,进组织人员的休息木屋。
“你们回来了?”
一进门,门后古典锻铁笼里的鸟儿拍翅怪叫两声,一个小伤患坐落临墙的桌前,克难地在这医疗器材不足的值夜室接受额伤缝合。
“现在还不能休息。”很会听脚步声辨人的师长杜罄,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们两个小辈。“亚杰、安秦,喝过水后,马上去支持——”
“罄爸,我们捡到一个女孩,她可能遭到严重的伤害。”安秦打断杜罄的指派,走到与方桌一臂距离的小床铺,整理好枕被。
“安秦,你去找我母亲过来。”松亚杰将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佟绮璐放上床。
安秦立刻动作,要去把队上两名女医师之一的松亚杰母亲找来。
“你母亲和你父亲去了十哩外的难民营集中地,顺利的话一星期才会回来,要是事多可能得待上一阵子。”杜罄处理好小男孩的额伤,离座,跨步站到床边。
受伤的小男孩跟着靠过来,一个没注意,踩中松亚杰的鞋尖。
松亚杰低头看小男孩。小男孩两眼直愣愣,瞪望床上的佟绮璐。
“很眼熟……”杜罄脱掉口罩、手套,抚着下巴短须。“我好像在哪见过这女孩——”
灯光下,妍妍巧巧的五官没被苍白肤色掩去半寸美感,女孩生得很细致,虽有因战争逃难造成的伤迹,看起来仍像玻璃橱柜里蕾丝、绢织物繁复缭绕的洛可可风陶瓷娃娃。
“她跟亚杰说她叫绮璐,十三岁。”安秦对着师长报告道。“罄爸,你真的见过她?”
“只要是女的,他就会说这话。”女医师苏影桐开门进屋,本是来看看老是偷懒的不良中年杜罄是否处理好小男孩的伤,没料到两位学生带了伤患回来。
“我已经把他的伤缝好了,瞧——”杜罄一听见苏影桐进来,马上抓着小男孩转身等她验收。
苏影桐直往床边,探看床上女孩状况,直接下令:“安秦、亚杰,把她移到我房里——”
“是。”安秦答道。
松亚杰伸手抱起佟绮璐,挪脚,这会儿,换他踩到小男孩,他反应快速地移开。“抱歉,不痛吧?”视线再次落向小男孩。
小男孩盯着佟绮璐垂晃的手臂,眼睛慢慢往上对住松亚杰的双眸,猛地低头,转身冲往屋外。
门砰地关上,大人面面相觑。
“看吧,能跑了!”杜罄对着苏影桐指指门。
苏影桐说:“你最好把他找出来补剂破伤风。”
杜罄摊手点头,戴好贝雷帽。“我肯定见过这个女孩——我会想起来的。”出门前,他朝苏影桐咧齿一笑。
苏影桐花了近一个半小时,检查佟绮璐身上内内外外,确定她只有皮肉轻伤、感冒、脱水、营养不良,并无遭遇安秦言下臆测的严重伤害——这结果,让松亚杰莫名地松了口气。
坐在床边,睇望佟绮璐,松亚杰有些明白为何苏影桐要他在这儿照护。
“松亚杰……”佟绮璐睡得很不安稳,偶尔会睁开眼睛,正确地叫出他的姓名。“松亚杰——”
“我在这儿。”松亚杰看着她的眼,响应之后,她才会再次合眸。
月色蹒跚越过窗棂,这次,佟绮璐像是疲累至极地深睡了。松亚杰正欲起身去拿些热水,就见虚掩的房门外探进一颗头来——
是那个额头受伤的小男孩。他偎在门边,缩了缩肩,怯生生地瞄着松亚杰。松亚杰眯细双眼,慢慢站起,走过去。
“你打过破伤风了吧?”松亚杰压低嗓音,咧扬嘴角,露出森白的牙,对小男孩说:“那个姊姊很漂亮是吧?我注意到你的视线一直离不开她,要进来看她吗——”
小男孩两手一伸,强拉松亚杰出门。几分钟后,松亚杰独自回房里,听见佟绮璐在叫他。
“松亚杰……”
松亚杰走往床边,说:“我在这儿——”
“嗯……”佟绮璐眸光涣散对着他。“我刚刚看不见你……”
“天晚了,气温低,我刚去关房门,免得你冷。”松亚杰欠身,将被子盖至她脖颈,摸摸她额头,方要收回掌心。
“别离开……”佟绮璐伸出扎着点滴针头的柔荑,抓住他。“别离开……好吗?”
松亚杰颔首,五指翻握,裹住佟绮璐冰冷的小手。她吐息,闭上眼睛。他落坐床畔,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眉头紧蹙的睡颜,久久,她没再睁眼,他也闭合双眸,躺靠床头架,闻着她身上伤药气味,提动唇角,轻哼起歌来。
优雅、安详而深邃的歌声,陪她在一个没有战争的梦境暂歇。
好长一段日子了,佟绮璐无法放心睡觉,那个火烧的傍晚彷佛时时存在她闭眼之间——母亲在桥上凄厉的惨叫,冷得像冰,冻结她的泪水,这泪水终于在这个没有战争的梦淌流,淌流得如同那天将她漩绕的河水,潺湲无绝。
狠狠地哭了一场,醒来时,佟绮璐的泪干了。梦是她的解药剂——这阵子逃难带来的惊怖消弭大半,张开的双眼恍若看到新希望,映出一根凌空轻旋的绿色羽毛,她微转头颅,见着松亚杰坐在窗轨。正确来说,他是臀靠窗轨,交迭的长腿斜杵地面,意态闲适似画。他左肩停着一只长尾青鸟,不动的样子像是他那件绿衣衫的特别配饰,背衬窗外的蓝空白云。
天亮了,有那么几秒钟,佟绮璐不认为这儿是战地。
“嘿!老大!”松亚杰肩上的鸟儿鼓动翅膀飞出窗外,他转身朝外喊道:“你要飞哪儿去?随时有空袭!”
他的歌声停止了,她也彻底醒了。现实是,天堂往往只在地狱上一层——
父亲常说他们是在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外头叛军打烂大半城池,他们依然可以悠闲看电影听歌剧,外交官们天天参加社交酒会,夫人们身上穿着巴黎最时尚的高级订制服……佟绮璐记得父母出事的前几天,家里司机载她经过首都最有名的百货公司,她看见橱窗新一季男装就像松亚杰此刻的模样,只差那男模特儿肩上是把火箭筒。这世道乱糟糟,流行发战争财。
国内军需工业分子蠢蠢欲动,政府正在研议是否派兵,这头已有人员遭绑架,没五天,荒野兀鹰围食身首异处的外交使节尸体画面,成为国际新闻头条。
都说激进派叛军展开报复行动,战斗机突破空防,轰炸首都虚幻光谱,天堂与地狱毫无差别。
佟绮璐娇丽的脸蛋已无稚气,也不见少女轻愁。松亚杰回首看着她没有情绪的表情。
“嗨,绮璐,你醒了——”他走近床边,捡起落在她枕畔的绿色羽毛。“老大是我们组织的吉祥物——你怕吗?”突然问。
佟绮璐盯着他,没说话。
他又道:“有人看了希区考克的﹃鸟﹄,从此变得很怕鸟,你呢?绮璐——”
柔缓、安沈的男中音唤她的名,佟绮璐下意识撑肘欲起身。松亚杰扶她一把,让她靠卧床头,他坐在她旁侧,托着她的手,检查点滴针头。她静看着他,他们视线交凝。
“我没有离开,你听见我唱的歌吗?”他伸出修长的指,碰触她颤动的睫毛。“别害怕,绮璐,你现在很安全,我保证——”
一颗眼泪无声地自清绝的美眸滑落。
“这是荆棘海蓝宝石,”松亚杰的嗓音持续着,他放下停在佟绮璐眼前的手,探进黑色行军裤口袋,取出一条项链。“它还有另外两个名称,叫做荆棘海冰蓝石或九月石,很稀有,听说无国界周遭国家的父母们竭尽一生所能,就是想为他们的女儿们准备这个珍宝当嫁妆——”他拨撩她曲鬈的长发丝,把项链戴在她颈上。
“这是传家项链,”佟绮璐敛下脸庞,噙泪低语:“爸妈说他们一辈子也舍不得把我嫁出去……”她翻动胸前的宝石垂饰,铂底座刻印的“佟”姓还在——
“那就别让它成为任何男人的财产。”松亚杰手臂虚环着她,长指在她颈后把项链扣实。
佟绮璐仰起脸庞,幽幽眄盼松亚杰。她想说,家已经消失了,传家项链哪还有意义?她像一缕孤魂,再也没有人舍不得她什么。
别理她,她走不动了——
可是你拿走她的项链,难道不该照顾她,她在发烧,我们应该照顾——
照顾?巴尔,你在说什么?这是逃难,换做是你没法自我照顾,我们一样丢下你!不要滥施同情心!我们的人在前线已经死了多少,你知道吗!她是外国人,今天会有这样的下场,要怪她自己国家政府派兵的举动,我们谁也对她没有任何责任!这是战争!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