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跟账房说话时就觉喉头干痒,但他嫌麻烦,没喊人帮他准备姜汤,这下可好了。龙焱打开柜取出祛风解热的黑丸子,对水吞下,染了风寒才来补救,只希望还来得及。
正午,“一条龙”里外一样忙碌,龙焱仍旧在灶房里游走审视,丝毫不懈怠。许是热气过炙,得空时他一走出灶房,便觉手脚虚软,他赶忙强自忍耐,扶栏站稳。
在他喘气调息当时,一伙底下人自他身旁经过,每个人都张口喊了一声“龙爷”,就是没有人发觉他神色有异,只当他在欣赏园景。
只有一个人察觉有异。
枣儿抱了一迭盘自龙焱身旁经过,走没两步,她突然停步回头瞅他。
中药材的味道?还是从龙爷身上传来的?
龙焱没发现身后的枣儿,等气息稍稳,他马上回他跨院休息。以为睡一会儿,他下午人就舒服了。
可风寒却没他想的好收拾,一觉乍起,他整颗头嗡嗡直鸣,喉咙也疼到不行,就算多服了几颗药丸,一样不见好转。
正在考虑晚上要早点休息,结果账房却突然跑来拍门。
“龙爷,您在里边吗?”
“什么事?”龙焱开门,慵懒一睇。
账房拍拍胸顺了口气。“刚才小的在前厅招呼,忽然来了两位爷,我正觉得其中一位眼熟,刚好听见他说溜了嘴,您知道他喊旁边人什么?”
龙焱皱眉。
账房接着道:“他喊‘万岁爷’!”
龙焱一惊。“你没听错?”
“千真万确!”账房对自己眼力耳力很有自信。“小的一路走来,终于让小的想起那名眼熟的客人是谁,他前阵子才来过,是醇亲王爷。”
那没错了。龙焱强打起精神。“要老崔石草他们几个过来取‘牡丹’盘,我就到灶边候着。”他说什么也要让醇亲王爷跟万岁爷吃得宾主尽欢。
“小的就去。”
账房一走,龙焱要小厮帮他取件干净袍子,出门那时,一阵夜风拂来,他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鼻子一塞,就连经过开得正艳的藤萝,也丝毫嗅不着花香。
早不病晚不病,竟挑这节骨眼染风寒!龙焱暗自着恼。他重吐了口气又喝了一大杯温水,现只能靠平素养成的技艺,硬着头皮顶过去了。
饭庄另一头,枣儿正抱着一迭牡丹盘进灶房。这回不消王二吩咐,她马上找来干净白布,每只盘每只盅细心擦拭。龙焱同样裸着上身舞着长柄杓,灶房里什么味道都有,混得极浓极鲜。就在枣儿擦完最后一只海碗,正要离开灶房时,她突然嗅到怪味。
回头,正好见王二打开蒸笼,取出老母鸡拆骨填入鱼翅鲍鱼云腿等鲜香食材的“鸡包翅”。枣儿开头还以为是自己鼻子有问题,可越闻越觉得不对。
填在鸡里的云腿馊了,没人闻到吗?
王二摆好盘,端起大喊:“鸡包翅上桌。”
“等等——”枣儿忙奔过去。“不能上桌!”
“你这家伙怎么搞的!”王二冲着枣儿大骂:“外头客人等着,你却在这儿给我捣乱,还不滚开!”
“我不是在捣乱!”枣儿左挡右挡就是不让“鸡包翅”出门。“您听我解释,这道菜,真的不能上桌……”
“你这家伙……”
龙焱听见争执,神情不悦地走了过来。“在闹什么?”
“云腿有问题!”枣儿冲着龙焱大喊。
“你才有问题!”
王二气炸,脚一抬用力踹向枣儿膝盖。
枣儿“唉呦”一声摔向石灶,眼看就要磕着脑袋,好在龙焱及时抓住她。
“龙爷!”枣儿捂着疼痛不已的右膝边说:“那‘鸡包翅’真的不能上桌,我可以拿性命担保,里边用的云腿已经馊了……”
龙焱瞪着她反问:“你说云腿有问题,你怎么确定?”
“我闻到的!”枣儿天生嗅觉敏锐,凡她嗅过的东西,她绝对不会错辨。
真的假的?龙焱眉一皱,喊住了王二。“先等一等。”然后他望向枣儿。“证明给我看。”
她要怎么证明?枣儿回头,灶房里每个人的眼神都那么可怕,一副她证明不出,就要拆了她骨头熬汤的狠样。枣儿心一慌,脱口就把他底泄了出来——
“您身上有药材味道,还有,您染了风寒。”
“你在说什么啊你!”王二首先发难,因为连他也嗅不出龙焱身上有什么药材味,鬼才染了风寒!
第2章(2)
龙焱终于信了她。“把‘鸡包翅’端来。”
“龙爷?!”王二吓了一跳。
“剪开。”云腿就同鱼翅鲍鱼填在鸡肚子里,开口正是用海带丝细心缝合。
海带丝一断,里头咸汤混着鱼翅鲍鱼滑出。龙焱挟了块云腿往王二嘴里一塞。“怎么样?”
王二嚼了嚼,然后呸呸吐了出来。
大伙儿一脸惊奇地瞪着枣儿。
龙焱倏地转身。“灶上还有什么?”
“白片鸡。”三厨答。
“快拿出来。”
好在“一条龙”灶房总会备着几道费功夫的大菜。龙焱手拿白刀飞快地拆鸡切片,最后再浇上一匙鲜浓的老母鸡炼汤,香菜末一撒。
“‘白片鸡’上桌。”四厨接过大喊。
“‘白片鸡’上桌。”
一桩祸事,总算及时挡了下来,尤其王二后来得知座上宾客是谁,吓得魂差点飞了。只差那么一点,“一条龙”这招牌就毁在他手上啊!
当晚,饭庄门一关上,账房马上领枣儿来见龙焱。
进门的枣儿一瞟桌上菜盘,忙道:“打扰您用膳了。”
“不碍事。”反正他也没什么胃口。“你坐。”
枣儿怯生生坐下,不是刻意打探,但眼儿鼻子却一下子便把桌上菜肴认了个清楚——一盘腊笋千层肉跟一份虾爆鳝,汤是熬得骨离肉糜的清鸡汤,看得出灶上对龙焱病体的用心,可他们却忘了,染了风寒的病人,胃口不开,再闻油腥,只会更觉食欲不振。
“别光盯菜盘。”龙焱轻敲桌面要枣儿抬头。“我唤你来,是要谢谢你救了‘一条龙’。”
枣儿连连摇手。“龙爷千万别这么说,能够帮庄里一点忙,是我的荣幸……”
龙焱打断枣儿的谦词,转开话题。“我听余盛说你已经开始学削皮。”
“是。”事儿头一点。
“你是真心想学割烹?”他再确定。
“是。”
“好。”他头一点。“从明儿开始,下工之后,你到我跨院,我会每天按部就班传授你所有的割烹手艺。”
若不是中午一闹,龙焱到现在还不晓得原来石草竟有如此天赋,一想到恩师传贤不传子的交代,不须犹豫,他马上决定收石草为徒。
正好石草年纪也小,磨练个几年,他想,该就可以交出“一条龙”担子,安心退隐了。
枣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会是听错了吧?
“话说在前,我是个严格的师父,只要你的表现不合我意,我随时会要你滚出去——”他睇了她一眼。“听清楚了?”
很清楚。只见她愣愣地点点头,但是,她脑子一下子还转不过来。
“既然听清楚了,还坐着做什么?”龙焱板起脸。“还不跪下拜师。”
龙焱一凶,枣儿心就慌了,只见她活似听话的娃儿,他一说跪她就跪,说磕头就磕头。直到她额碰地,一个声音才扎扎实实地进到她脑袋——
龙爷要收她做关门弟子!人称“易牙再世”的庖人说要收她为徒,天呐!
枣儿一颗心涨得,活似一蹬脚,就能飘上天一样。
她急忙拧拧自己脸颊,好确定自己不是在作梦。可龙焱几句话,又倏地将她拉回现实。
“回去跟你爹说,明天开始,你搬进来‘一条龙’。”
这样一来,龙焱想,夜里他就有更多时间训练这小子了。
“你刚说你答应了什么?”石老庐一脸震惊。
端坐在椅上的枣儿怯怯地复述:“我刚说,我拜龙爷做师父,他要教我割烹……”
“你你你……”石老庐头都晕了。“龙爷知道你是姑娘了吗?”
枣儿摇头。
我的天呐!石老庐抱头呻吟。“我明明千交代万叮咛,龙爷最忌女人进他灶房,你竟然还答应他这种事,我真的是……”
“我不知该怎么拒绝嘛!”她自己也苦恼极了。
待初时的兴奋过去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麻烦。混在“一条龙”灶房,她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庖厨,说难听点,她哪时候不见了龙焱或许都不会发现;可一拜龙焱为师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听爹一句,明早就去回了它。”石老庐不愿看自个儿女儿身陷泥淖、抽身不得。早先她瞒着身分进“一条龙”替工,若被人发觉追究,勉勉强强还能拿一番孝心当借口,可拜龙爷为师,已经构得上恶意欺瞒了。
石老庐是老实人,一想到骗,他就全身不舒坦。
“大不了辞了‘一条龙’的工,等爹腰伤痊愈,爹再另想办法挣钱。”
一听这话,枣儿倏地吓白了脸。“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