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时,所有纺织声全停了,百来双眼睛全随那名穿着湖绿衣裙、满堂子跑来窜去的姑娘移动。
这算大闹她易家堂吗?
易观莲瞧得正奇,那姑娘在奔跳之际终于瞧见她,轻灵身形陡地朝她窜来。
「观莲姊姊,『春贡』的事不是妳以为的那样,妳听我解释,好不好?」华笑眉一把拉住易观莲的手,气喘吁吁的,嫩红脸蛋还轻布细汗,看来为闯进来见她一面,确实费了不少气力。
手被握得牢牢的,跟一位仅见过几次面、交情不深的小姑娘这般「肌肤相亲」,易观莲感到不太自在。她想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但对方却紧抓着不愿放,还撒赖般摇着她的袖。
「观莲姊姊,咱们两家有误会啊!我前晚听到我家静姊和煜哥谈及这事,才晓得事情发生的始末。不是煜哥要强压易家锦的名气,实在是因为——」
「笑眉!」
那略沈且具威严的男嗓一起,易观莲闻声扬眉,见到忽而现身的展煜,一时间她心湖生浪,说不出的滋味漫在喉间。
「煜哥!」华笑眉跑去拉他,把他扯到易观莲面前。「你来得正好,反正这事迟早得跟易家说个清楚啊!总不能放着不理,一会儿斟酌那个、一会儿又顾虑这个的,绑手绑脚真要憋死人!你们不管,我来管,现下你来了,那就乘机同观莲姊姊赔罪解释啊!」
展煜的目光对上一双静若澄湖的幽眸,那姑娘总是沈凝着姿容,眉间淡淡然,不容易猜出她的心绪变化。
择期不如撞日。他暗暗叹口气,终于,嘴角微扬,语气诚恳地问:「观莲姑娘,可否拨出一小段时候,让展某能与姑娘私下谈谈?」
「我看不出有这个必要。」她沈静道。
「姊姊,拜托啦,妳听煜哥说嘛……」
华笑眉都快哭了,又去拉人家的袖。
想她华笑眉行得正、坐得端,最恨天下不公不义之事,如今华家明摆着是占人便宜,不把出事因由说个清楚明白,跟事主取得谅解,她会作一辈子恶梦啊!
这一方,易家仆役们全都围将过来,手中握棍、拿扫帚的还不在少数,看样子再过个一时半刻,定要招来更多府里人。
易观莲不得不去思量,若状况持续下去,可能惊扰了养病中的父亲,又或者伍嬷嬷听到消息从内院赶来,届时肯定更难收拾。再有……华笑眉那张可人脸蛋和清亮的眼,让她很难狠下心拒绝。
「到外面谈吧。」她抿抿唇,低逸了一句,虽未看着展煜,但显然是应了他所求,愿意给他解释的机会。
「好、好!姊姊和煜哥到外面谈,你们去,快去!」华笑眉顿时如释重负,想也未想便把抓在手里摇晃的一方衣袖塞给展煜,这举动好似要他们俩「别吵架,要乖乖当好朋友」一般。
展煜下意识伸手握住,不仅抓她衣袖,修长大手更得寸进尺地轻托她臂肘。
虽说他的贴近尚隔着衣料,易观莲仍浑身一颤,感觉他大手的热气穿透衣物,避无可避地渗进肤孔里。
热潮灼灼地淹没一身,她对自己着恼起来,银牙暗咬,她抽回衣袖。
展煜掌中陡空,不禁对自己苦笑。
他后来发现,凡是因易观莲而起的心绪,十之八九总让他想冲着自个儿笑,且是那种带着淡淡莫可奈何的笑意。
此时,姑娘头也没回地往外走,他剑眉一轩,亦赶紧大步跟上。
甫踏出家门,易观莲便瞧见系在门前的两匹大马,其中一匹毛色相当特别,那是华笑眉的爱驹「琥珀」,关中一带的人常见华二小姐骑着琥珀大马呼啸来去,至于另一匹玄黑骏马该是展煜所有。他匆匆追来,是怕他的宝贝义妹单枪匹马深入「虎穴」,要被折腾得不成人形,大受委屈吗——
思绪幽荡,她甩甩头,走向那一处空旷。
棉花收成时,这旷地是拿来堆棉琛用的,棉农们会将采收下来的棉花,让骡马拖着车来这儿交货,不断送至的棉花堆积成无数座小山,形成一个个白色的棉琛,秋阳下,棉似镶了金粉,大人辛勤做事,孩童则在琛问嬉戏游玩……
然而,现下时节不对,沙质略多的黄土地上空无一物,有些苍茫。
「易老爷的身子好些了吗?」
男人从身后静静赶上,与她并肩而行。
听到那声慰问,易观莲足尖略顿,随即又漫无目的地往前缓步。「谢谢煜少爷关怀。我爹这是旧疾了,自我娘亲过世后,他状况更是时好时坏。大夫说过,得仔细将养着,不能让他再劳累。」黄土地上,两人的影子有些重迭,她此时的绮思怕是连自个儿也没察觉,竟着魔般让影儿再靠近过去,冲着像手牵着手的两抹影子恍惚微笑。
「明日,我再差人送几枝老山华来给易老爷补补气。」展煜道。
「上回煜少爷过来探望家父时,也送来一批补药,那些药每味都珍贵万分,我很感激的……」咬咬唇,又道:「那几枝老山华就当作易家同你买下,不能让煜少爷再破费,到时算算价钱,我会付清的。」
「观莲姑娘——」唤了声,他精劲身躯蓦地旋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俯看她。
「妳又何必如此见外?」
唉,希望她双颊未泄漏赭色。
他的眼睛生得太俊,眼神太深,总让她心悸难平。
墙自呼息吐纳后,易观莲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
她清容于是淡绽了一抹笑,轻声道:「煜少爷是因抱疚在怀,觉得『春贡』之事大大对不住易家,所以能补偿就尽量补偿,以为能减轻歉疚吗?」他迟迟不切入正题也无妨,就由她挑明说开了吧。展煜的双眉微沈,黝瞳更深。
「易、华两家在关中有同业之谊,上一代开始就颇有往来。再者,我也曾受过易老爷关照和提携,如今他深居养病,展某一个后进晚辈,能帮得上忙之处自该多费心,并非观莲姑娘所以为的那样。」
「那么……我是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
呼息略紧,展煜的目光一瞬也不瞬,想从姑娘清凝的五官瞧出个所以然,却发现无处着眼。
她神情好淡,唇瓣隐隐扬起弯弧,按理,她该为着「春贡」之事恨恼他才对,可任凭他怎么看,仍寻不出她眉间应生的波纹。
易观莲此时若生恼意,也是恼自己口拙、性子不够温顺。
男人大抵都是喜爱可人、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子,她既不可人也不温柔,愈想放软身段,模样却愈冷,每每为了要掩饰羞涩,那姿态总不自觉端得更严谨,清冷更下三分。掩在袖中的指儿悄悄握了握,见他沈吟不语,她秀颈微垂,接着道:「其实『春贡』之事,我知道华家并非有意要占易家便宜。那幅『莲生百子』的织锦用的是华家『珠色棉』,地方官员们好些个与你华家交好,自然想把『华冠关中』的名号继续拱着,所以在呈贡的册子上暗自动过手脚,划去『易家锦』,单留你『华家棉』。」
展煜有些讶然地挑动剑眉。「妳从何得知这事?」
她蚝首微偏,将发丝撩到耳后,似有若无般笑着。
「华家能在官场里打暗桩,易家也能啊,只是咱们财力没你华家雄厚,不够霸气,门路开得自然少了些,但要探听这种事,也不是太困难。」
他一怔,沈声又道:「观莲姑娘,不管妳信或不信,划去『易家锦』之举,我事前并不知情。若是知道,展某断然不会允许这——」
「我信。」
什么?展煜被姑娘家温温的两个字截断了话。此时,易观莲淡敛的眸线落在男人胸前,平视着,她再次颔了颔首。「煜少爷,我信你的,所以不怪华家。我知道,如果咱们家硬要把事闹开,那些人官官相护,这一拖也不知何时才有结果,很有可能把易家家业全拖垮了,也还追究不出个所以然……即便真能一状告到朝廷去,皇朝给了关注,遣钦差来查办,办到底说不准也是杀头大罪,你华家怕要被扣个『冒名顶替』的欺君大罪,脱不了干系的。」
虽未迎向他的注视,但她明显感受到男人深邃目光的专注力道。
她被盯得全身发热,不自禁薄身微挪,往后退了一小步。
「所以,煜少爷别担心,我没打算争什么,更不愿打这场仗,『易家锦』的名号也不会因这次『春贡』就变得没没无闻,我只想把织锦的技艺传承下去,做一位易家『师匠』该做的事。」
黄土旷地上的风突然以回旋之姿扬起,随身卷上,人彷佛笼罩在无形的紧绷里,绷得连呼息都不太容易。易观莲唇一咬,正要鼓起勇气看向静默不语的男人时,整个人却蓦然大震,喉中险些滚出惊叫。她的细瘦上臂分别被一双厚实手掌握住,像两块烙铁突然左右夹攻煨过来般,害她惊得直挺挺的,双肩缩紧,两眸不禁瞠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