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易观莲确实该回礼,说几句场面话,但她连请他们落坐的意思也没有,只平静道:「家父刚过世,易家堂现下不方便接待外客,欧阳公子若是对易家锦有兴趣,欲谈生意上之事,还是过些时候再说吧。」
「唉唉!世侄女,妳听钟叔叔说,这事其实是——」
「钟老板,还是让我自个儿同观莲姑娘说。」欧阳凤手略挥,一旁急着发话的钟老板立时止了声。
易观莲的秀眉微乎其微一拢。「两位请回吧。」能有什么好说?
她话尽于此,转身欲走,心想,他们爱留便留,她也不会让家仆强行赶人,闹得爹的灵堂乱哄哄。
「等等!」欧阳凤一喊。
她没看清楚对方是如何靠近的,只知眼前一闪,铁银色的人影已急冲至面前,二话不说,出手便想扯住她。「喂!」
「你干什么?」
「乱来啊你!」
几个经过廊前的家仆见状,忙奔来要护卫自家小姐免于狼爪,连鸿叔都把盆栽举得高高的,打算掷过去了,千钧一刻间,瞥到一条熟悉的修长身影飞快赶上前,他才止了丢盆栽的势子。
这一方,易观莲下意识要避,身后竟多出一只男性臂膀,倏地格开欧阳凤的手,同时,她腰间也被来人的另一臂缠上,那人稳稳托住她。
后背贴住男人结实的胸膛,她心坪然,暗叹了声,扬起眉睫果然觎见展煜那张清俊面庞。但那张脸此时英俊归英俊,脸色却明显不豫,该有的温煦全消散无踪。
展煜抿作一线的薄唇磨出声!
「这里是易家堂,可不是阁下手中的『凤吟阁』,欧阳公子请自重。」
易观莲闻言微瞠双眸,视线随即调向欧阳凤,发现后者面色微变,极快又恢复,那双偏邪气的漂亮眼瞳刷过极淡恨意。
第六章 情伏涌,红泪霞暖百子莲
易观莲白袖覆在腰身那条男性臂膀上,状似借男人手臂稳住身子,其实袖底的五指很努力要拼开他的环搂。但,拼不开……唉。她微恼,心神再度转回厅内对峙的两男身上,见一双漂亮过头的凤目正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此时的姿态,瞧得她更恼,脸容加倍清冷。
欧阳凤露出笑,慢条斯理地讽道:「煜少爷,阁下心血来潮,以往盯我欧阳家盯得不过瘾,这大半年来竟盯得更紧,凭你江湖知交满天下,要查什么不都易如反掌?『凤吟阁』是我闲来无聊时,小玩两下的一门营生,你现下急着替我报出身分,让观莲小姐对我心有忌惮,岂不是更不愿与欧阳家交往了?」
展煜忍住不悦,面庞沈定,瞥了眼面色微青的钟老板一眼。钟老板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双肩不由得缩了缩,露出僵笑。他不理会,双目徐徐调回。「欧阳公子若是光明正大,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又何必隐瞒身分?」
咦?横在腰间的铁臂松开了!易观莲才想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男人的宽背忽地挡在她身前,他挡得状若无意,却完全掩去那双偏邪凤目的窥看。蓦然间,她又记起「凤吟阁」那一夜,他挡在两面假山间与人周旋,不让谁瞧清她模样,就为伍嬷嬷的请托——胸房一暖,她直盯着他的背。
此时,她看不到展煜和欧阳凤的表情,只听欧阳凤轻佻地笑了声。
「我光明正大上易家堂,就为了正大光明做件美事啊!」
「是啊是啊,煜少爷,欧阳公子今日前来,确实还有一件天大美事要跟我世侄女相谈。你瞧他们俩男的俊、女的美,两家家世也相当,世侄女都几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可不能再拖!」八成欧阳凤又挥手,钟老板话陡顿。
厅内气氛更沈三分。
「欧阳公子欲做的这件事已不必提,请回吧。」展煜沈声道。
「的确不必提了。」轻佻笑音听得出薄恨。「煜少爷三番四次挡路,这回竟又抢得先机,欧阳心有不甘,却也莫可奈何,但来日方长,咱们总得继续往下玩。」
「展某奉陪到底。」
欧阳凤笑哼了声,举步走出内厅。
跨出开敞的厅门口时,他似是思及什么,侧目瞥向展煜,仍笑哼着。「没了华家那两位小姐,还有一位易家大小姐吗?煜少爷,好好吃你碗里的菜吧,要是再被旁人挟走,也怪不得谁。」语毕,他拂袖而去,钟老板则讷讷地丢下几句场面话敷衍,便随欧阳凤离开。
「大伙儿都去忙吧。」展煜朝外淡淡吩咐了句,廊上廊下好几个抡棍、持扫帚的家丁才纷纷放松,俨然把华家的煜少爷当作易家主子之一了。
易观莲对男人的「夺权」似乎没什么反应。
当展煜转过身,就见她一脸怔仲,清眸拢着迷惑。
注视着她瘦得下巴都变尖的瓜子脸,秀容有些苍白憔悴,他左胸像是被什么猛地一螫,刺痛得很。易观莲不得不回过神,因为肤温都被他看到发烫。「我…你……怎么来了?」唉,问这哈话啊?她凝起脸,耳根却红了。
「自然是要过来。」答得理所当然,连眼皮也没眨半下。
易观莲掀唇又合,似是一时间哑口,寻思了会儿才找到话。
「……适才,那位欧阳公子提到『正大光明的美事』,他今日上易家堂,其实主要是为了……为了……」
「为了向妳求亲。然后,赶在易老爷百日内成婚。」他声音听起来有丝紧绷。
尽管已推敲出来,听到展煜沈静且斩钉截铁地道出,她仍是轻颤了颤,震惊地瞪大双眸。
厚实的大手拉她坐下,斟了杯温茶放进她手里,她怔怔地捧着茶杯。
「喝。」坐在她身畔的男人半命令道,而她真被弄懵了,竟颇乖顺地举杯就口,啜了好几口温茶,最后静静吁出胸中闷气。
宁定下来,她抬眼看他,心一跳,发现他视线就在她脸上,眼神深邃若渊,瞧不见底,若有所思地湛着星点。她不争气地想闪避,然心中疑惑太多,不禁问:「欧阳凤究竟什么来历?之前,关中一带从未听过欧阳家的名号,近半年却突然传开了,竟连『凤吟阁』也是欧阳家底下的产业……听你和欧阳凤的对话,华家与欧阳家似乎曾交手过几次,你像是挡了人家不少财路。」
展煜微微扬笑,目光依旧深幽,一会儿才道:「欧阳家的本业亦是棉商,西南棉业的霸盘在他们手中,跟关中棉业原是打不在一块儿的。几年前,欧阳凤接手经营后,一改欧阳家长辈以往守成的作风,全力往外扩展。」
「华家那时受影响了吗?」易观莲紧声问。生意上的事,以前有易老爷以及底下几位经验丰富的心腹担着,是后来易老爷身子状况大落,近些年她才开始一心二用,边教授织锦,边在那些追随易老爷多年的经商人才辅助下,管起整个家业,对几年前商场上的腥风血雨所知不多。
展煜道:「『华冠关中』受名声所累,一开始便被欧阳凤瞧上眼,当时他在暗、华家在明,他一下手就是狠招,华家在华北和两湖的一些生意被搅得大乱,成布价格大跌,着实忙乱了好一阵。」她的眸子瞠起,脸显得更小,雪白的颊有点薄嫣了,该是太专注在现下所谈的事上,认真得连呼息都略促急。许多事,他早该跟她谈的,她却躲他、避他,不给深谈的机会,他也暂且由她,原想等她先将爹亲的丧事办妥,两人再好好说开,没想竟被欧阳凤当中一搅,直接找上门,还打算要……
他面色微沈。想到欧阳凤口中所谓「正大光明的美事」,虽说观莲不太可能应允,但对方有这样的想法,也打算提出,他胸臆间便如梗着什么,一股说不出的火气直要窜出。
暗自深吸了口气,他接着又道:「后来,关中童家崛起,几要与华家并驾齐驱,童家势力最后虽消散了,背后暗暗撑持的那股子势力依旧存在,这事我之前也对妳提过。」略顿,见面前女子用力颔首,像个专心听课的小生徒,他不知怎地左胸泛软,有抹冲动想探手抚她消瘦的脸,最后仍忍将下来。
「要不是今年春妳被陈仓暗渡到『凤吟阁』,有了这一条新线索可依循,恐怕到现下仍旧查不出当年童家背后的指使者究竟是谁。」
「欧阳凤!」易观莲顿时领悟,眨眨眼,两颊的绣色更浓。「他、他这是缠上华家了,想蚕食鲸吞关中一带的棉业,又想处在暗处好办事,所以才借着童家这个壳方便他行事!」
展煜目中闪过赞许之色,对她的赞许。
这个姑娘虽把泰半心思花在易家锦「师匠」该做的事情上头,不谙生意场上的事,然天性聪颖,蕙质兰心,一点便通。他看着她,看得好仔细,发觉心头除了怜惜,还有极度欢愉。
「说到底,妳算是被我拖累了,华、易两家近年交往愈渐亲近,有人瞧在眼底,才会有『凤吟阁』那件事发生。」他下颚略抽,忆及那夜她强忍惊惧却又无意识流泪的模样,倘若他未及寻到她、未及护她——头一甩,某个念想愈来愈落实,在内心清晰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