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杨的认识、对他背景的了解,扭曲得有些离谱。原来这座在公园里的建物不是酒店公寓,只是他很单纯的老家,位在曼谷豪宅区的资深住户。什么华人开的小杂货店、为赚钱而接案的勤奋泰劳、除了手表及哈雷机车外别无消费的俭朴——这些狗屁推理可以冲到马桶里去了。是她的无知,缺乏国际观,导致她对此地荒唐而可笑的理解,以为泰国就是出产泰劳、普吉岛、三碗猪脚、阴森鬼片、酸辣美食、还有SPA 。她暗暗畏缩地发现,自己正身处在另一个社会阶层的世界,不同于她过去那种死老百姓等级的认知。
「晨晨,你有尝尝我们这里特有的料理吗?」
「噢,嗨。」她赶紧回神,附赠娇美甜蜜的惊喜笑靥。
是杨的弟弟。他有着与杨神似的外貌,却多了分书卷气。年少俊美,事业有成,散发着气质非凡的优雅及友善。
「这里人太多了,难免招待不周。你不要客气,尽管享用啊。」他积极鼓励。
她腼腆一笑,像个贤慧的小媳妇,全无出任务时的古灵精怪。她也不知道怎会变得这样,好像退化成特训前那个害羞又闭俗的自己。
「我看你盘子里没一样是泰国菜。」全是自助吧的西式佳肴。「你怕吃辣吗?」
他热切地领她到宽敞厨房的中岛型巨大料理台,在环绕于周围谈笑用餐的亲友间,找到切入的缝隙,为她介绍这一区放置的当地美食,逐一小尝,开开眼界。好吃!她突然双眼亮晶晶,从不知道酸与甜与咸的结合,会这么融洽美味。
「我们家的厨师在这方面是一流的,有时还会被外借给其它朋友的派对用呢。」他以略带口音的中文笑道。「我哥每次回来,都会这样被一堆人包围,你不要太介意啊。」
「喔,不会,你们尽管聊!」她假作大方明理。难不成,她泄漏的介意很明显吗?还是她被遗弃得太醒目了?
「我哥后面还有一堆的餐宴在等着他,连我女儿都忍不住哇哇叫,说大伯到底什么时候才有空陪她玩。」
她知道那个洋娃娃似的小女孩,总在四处乱跑,活跃得不得了,漂亮到不行。
「你女儿好可爱,很显然爸爸妈妈是对俊男美女。」
她自以为幽默得体,不料对方笑得很为难,接不下话。
糟糕,不小心踩到地雷了!赶快转移话题。
「你们家里会说华语的人好像不多。」长辈讲的多是潮州话,年轻一辈则是英语的天下。
「我跟我哥去英国念书前是在台湾长大的,所以中文底子还不错。现在中国市场火红,这里开始一窝蜂地抢学华语,早已比我们晚了二、三十年。」全都归功于父母有计划的栽培。
「晨晨呢?你是在哪里念书的?」
「跟你们也差不多啰。」她尽量含糊,免得自暴其短。「为什么现在只有杨会住在老家这里?」
「我们都有事业要顾,长辈们则是嫌曼谷太热闹,比较喜欢待在泰北别墅。老家只剩佣人在住,可是我哥习惯待在这里,朋友来找他也比较方便。」
「像那种朋友吗?」她笑着遥指杨身旁的南洋大美女。
「啊,那女的是gig ,不是朋友,跟你一样。」
「原来如此。」她了然颔首,根本没搞懂他在讲什么。
「我哥比较特别,对这种事很大方,我们也都习惯了,不然通常、一般是不会这样直接搬上台面的。」他认真地坦诚。「在泰国,女生本来就比较多,而男生又有许多是根本不想当男生的。」
「这样啊。」呃,是在说……人妖吗?
「所以像我和我哥这种很正常的男人,非常抢手。」
「那当然,你们很帅啊。」
他的开心之中有些不好意思,似乎不太习惯被这样直接赞美。可是他还是没解除她的疑虑:那个美艳绝伦的青春女郎究竟是谁?为什么看起来和杨很熟?
「我想,大家对我哥会这么包容,是宁可随便他吧,也好过他是个同性恋。家里的长辈绝大多数是不接受同性恋的,又排斥又害怕。还好我研究所一毕业就结婚生子,不然也会被他们怀疑是不是有问题。」
她听得一头雾水,只能哼哼哈哈,虚应一下。「其实……我一直没告诉爸妈和奶奶,哥在英国的时候,是男生女生都可以的,所以他很吃得开。」
他的文法很怪,逻辑零散,很难连贯,就傻笑吧。
「我也很希望他能早点交到女朋友,好好定下来。」这毕竟是他最景仰的哥哥
晨晨的笑容凝住了。希望杨早点交到女朋友?好好定下来?难道他们不觉得她就是杨的女朋友、是他要定下来的对象?
那他们以为她是谁?
一名气质卓然的雍容贵妇,浅笑走近他俩,挽过杨的弟弟的手臂,疼爱地拍抚,温柔地向晨晨点个头,就把他轻轻带走。
她精睿地观察到,那是杨的母亲,巧妙带开自己的宝贝儿子。虽然很亲切,却有不着痕迹的疏离:她根本一句话也不跟晨晨说。
这整个宴会,除了杨的弟弟之外,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
她傻住,像是恍然大悟。这应该不是语言不通的问题;如果真的有心交流,还怕会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吗?换个心态,重新调整自己来看这整个宴会,她才发觉,这确实是一场家族派对:是这家族的,跟不是这家族的,泾渭分明。他们友善,他们热忱,他们包容,充满弹性,和睦融洽。她这个局外人,被他们所接纳,但不等同视她为自己人。杨的朋友好多,很难靠近他身边,太多人群阻隔,好遥远。
接连几天的紧凑行程,一场又一场的餐会,她紧紧跟着,不想被他抛在脑后,结果她跟到头昏眼花,疲累不堪。他却脚步快速地一一拜会,同时处理前往南非的事宜。只不过,身旁多了一个她而已。她愈来愈深刻地领悟到,没有人对她的存在给予特别的注意,总是笑着点个头,就算了事。
主角是杨。
大家跟她没什么好谈的。谈什么?以她的格局和程度,能跟人谈什么?
「我觉得,自己应该算还满有语文能力的。可是,我能用这个语文跟人沟通什么?」毫无内容。
「我在台湾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有怎样,反正大家的日子也都是这么过,英文溜就很了不得了。现在才知道,所谓的缺乏竞争力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突然跳到了更大的国际舞台。」才会患得患失吧。
「所以我最近都不再跟着杨、到处趴趴走,而是开始做点功课,补强自己的程度。」她用力地展现积极与振作。「我上网查到了杨家里好多数据喔,他真是超厉害的。」
「喔?」不错,懂得自己用功了。
「原来他和他弟先后自英国学成归国,进入家里的事业体系,刚好碰上一九九八亚洲金融风暴最惨的时期,杨的一身本领简直无用武之地。泰国那时候有好多社会精英去看精神科甚至自杀耶,而且都很年轻。」跟台湾现在的惨况好像。
「老一辈的都经历过大风大浪,比较挺得住。」而那些矜贵自负的天之骄子,一丁点挫折,就生不如死。
「要是我也一定会受不了。可是你知道吗,那时候泰铢重贬,杨的家族贷款一下子倍增,原本锁定的当地高层客户统统流失,他家族事业的营运计划书等于一堆废纸。」即将面临破产。「杨却逆势操作;泰铢大贬,表示曼谷的相同产业费用会比海外便宜,就改变市场策略,转攻外国客源。」
结果,顶级的消费质量,却只有普级的消费价格,欧美及中东贵客不断涌入,年产值持续攀升。
「我居然一直只把杨当肌肉发达的教官看,没发现他原来也是很有脑袋的。」
「你怎么确定那是杨主导的策略?」
「他们家全力在拱杨的弟弟,任何正面消息都会由他统筹发言,简直是企业代言人。唯独这项消息,完全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很景仰他哥,可能因为这个缘故,使他不愿意抢了哥哥的功劳,戴在自己的头上。」
「杨自己为什么不接班?」
「我不知道,我比较想知道的,是他到底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
「你没问过他?」
「我愈认识他,愈搞不懂我们的关系。」爱情不是很单纯的一件事吗?我爱你,你爱我,就好了。「我还是很喜欢杨,还是想和他长相厮守。但是……」
她怔怔望着计算机屏幕上中断的字句,双手停在键盘上,视线模糊,一片水光。
好想好想永远跟杨在一起,只不过……
她再也没有把握了。
跟他同行,出入的场合愈多,愈感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她只认识那个时时守在她身边、冷冷骂她这死小孩的魔鬼教官,只认识他的不屑一顾、他的热情、他的孤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