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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出他身为帝师,与君王之间存着身分上的隔阂,两人结合将于礼不容?麒麟先前一席话已经打消了他使用这个借口的可能性。

  那么,坦承他出身云麓,潜伏在帝王身边多年,只为了遂己私欲,操纵天子的一举一动?问题在于麒麟已经察觉他的身分了吧,眼前的麒麟早已做好万全准备,这个借口,连他都觉得可笑。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理由了。

  明白地告诉麒麟,他不爱她。

  然而,果真不爱吗?

  那么这十二年来的相处,回忆起来,为何不纯粹只是单纯的君臣周旋?

  他不懂得男女间的情爱,不懂得什么是生死相许。曾经,他痛恨过世袭制度的存在,一心一意想要颠覆现存的体制,直到遇见了她……麒麟不相信自己身负天命,不认为该轮到自己当上国君;玉座之上的她,没有一刻是安稳的。

  偶尔她会耍弄些叛逆的行径来掩饰不安,但是即使再怎么害怕,她也从不逃避。诚如她明知道他一定会拒绝她的要求,却仍然将心敞开,冒着莫大的风险,预备承受被拒绝的痛苦。这样的勇敢,不是出于他的教导,而是与生俱来的吧。

  仿佛经过了一百年那样久,娄欢才叹息出声。“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回绝倾斜角。”头一回,他坦承地道。

  而后,他清楚看见眼前的少女松懈了紧绷的线条,抛开严肃的伪装,绽出无比欣喜的笑容。

  被困住了。娄欢知道,他被麒麟彻底地困住了,逃不掉了。这一场君臣交锋,他是她手下败将。好个麒麟!

  “太傅……”麒麟喜极,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娄欢扶着麒麟的腰,一同站了起来。

  在麒麟找回声音前,他先说:“别急着高兴。虽然我找不到理由回绝,可是我同样找不到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来接受。”他双眸肃穆地看着麒麟。“如麒麟所见,我是当朝宰相,又是帝师,倘若接受麒麟的想法,势必会引来轩然大波。麒麟已经准备好面对那一切了吗?即使动摇整个国家根基,也义无反顾吗?也许麒麟可以抛去对国家的责任,但我却不能抛去对麒麟的责任。”

  “所以太傅才将那份罪册锁进金滕之匮吗。”麒麟说。这不是个问句,显然麒麟早已看见锁在秘府金匮中的东西。“太史告诉我将有日蚀发生时,你跟往昔一样提醒我要适时大赦或减轻税赋,但我心头依然感觉不安。这是全蚀,你很清楚百姓们对日蚀的看法,多数人仍然相信日蚀的发生是因为帝王失德,才会导致天狗食日。你想用最坏的方式,以宰相的身分下罪自己,代我受过,好转移臣民对日蚀的恐慌——没错,我当然看过那份罪册了。太傅,别用这种方式保护我。你我都清楚日蚀的发生是星辰运行的自然规律,跟人为施政没有直接的关连。我不可能让你为了这种事情离开我。”

  娄欢确实是为即将发生的日蚀作了最坏的打算。“那份罪册未必会派上用场,只要君臣救日的计划成功,不要遭到有心人的煽动,衍生出其它枝节,金匮之物是不会公开的,陛下也不应该事先偷看。”

  “问题是,事关太傅,我一定会偷看的呀!”麒麟着恼道:“还是太傅想告诉我,这其实是你的另一个阴谋——想让我对此感激涕零,笃信当朝宰相的忠诚?”

  “或许娄欢正是因为知道陛下一定会偷看,所以才特意在金匮里锁放了那份罪册。瞧,挺有效的,不是吗?陛下现在无论如何,应该都不会再相信娄欢其实是怀着心机,想借此更进一步取得陛下的信任吧。”

  两人言语往来之际,不自觉恢复了彼此的身分与立场。

  麒麟终究是皇朝之君,娄欢终究是麒麟的臣。这身分已如此根深蒂固,怕是再过一百年也无法动摇。

  “太迟了!”麒麟大声地说。“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相信太傅。”说着,她柔和了眼神,看着娄欢。“如果有一天你要毁灭我,我也还是相信你。”

  “麒麟——”娄欢蹙眉。

  “我不要你牺牲自己来保护我。做我的东宫,娄欢,跟我一起并肩扛下这国家的责任。你不懂爱不要紧,我看过很多艳情书,书上写得很清楚,我知道什么是爱,我会教你。”麒麟豪气地宣称。

  娄欢闻言,不禁失笑。麒麟想从艳情书中学习爱情,问题是,她看的那些书,都是讲述男风的啊。

  颇无奈地看着跃跃欲试的麒麟,娄欢再次叹息。“真拿你没办法。”对于麒麟,他竟已无计可施……

  他自己还不知道,在爱情面前,就是皇朝贤相,恐怕也得认栽了。

  “太傅……”麒麟满心喜悦地上前抱住娄欢,没有瞧见娄欢眼中隐隐的忧思,她已在构想未来的美好。

  娄欢没有回应麒麟的拥抱,因他忧心忡忡。

  为自己该狠心拒绝她,却终究狠不下心来那样做。如此,所有的责任,他必须一肩扛下才行,即将随之到来的危机也是。

  ☆☆☆

  第10章(2)

  已经很久不曾做过那样的梦了。

  梦中的少年衣着褴褛,却掩不住一身的傲骨,在当权者面前,倨傲得有如公卿大夫。

  “啧,不过是个贱民,拿什么乔!”一口唾沫飞溅在少年脸上。

  梦中的少年任凭那污秽沾染在他的颊上,没有伸手去拭,也没有动摇分毫。

  在商野,这无天也无地的北方小国,国主暴虐失道,百姓民不聊生,纷纷避走他乡,当权者却依然大肆搜刮民脂,又谄媚于国主的断袖癖好,到处搜捕民间稍有姿色的男子入宫侍奉性好男色的国主。

  逃吧!欢儿。娘亲深夜里捉着他的手,咽下最后一口气。

  身为底层的贱民,身分等同于奴隶,世袭的阶级使他甫一出生,额上就被黥字。人人见了那样的黥字,都会知道他身分低贱,可以任意欺侮。

  他不识字,也没有权力,就像蝼蚁一样,任人轻轻一踏就会死去。讽刺的是,这样的他,竟然被商野国主看中,要召他入宫侍寝。

  上有所好,下亦从之,前来缉捕他的官员见他国色天香,竟也起了淫念,意图对他施暴。他拚命反抗,失手杀死了那名官员;而后,引来更多官差追捕。

  他连夜逃亡,身后追着当权者的走狗,一路被追赶到一处悬崖上;风如此迅疾,他头一遭如此怨恨自己的出生,恨自己生为商野之民。

  站在危崖上的少年脸上挂着漠然的表情,眼中却有着不屈服的坚毅。

  既然是他的面貌为他招来祸患,那么,他便亲手毁去这副相貌。脸上的伤口尚未结痂,一道伤痕从前额直直划过鼻梁,身上染遍血污。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他憎厌这样一个暴君横行的国度。倘若可以,他想要推翻这样的国家,但是眼下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已被团团包围,唯一的选择只剩下脚边的悬崖。

  纵身跃下时,感觉被风包围,心中最后一个念头是:自由了……

  ☆☆☆

  磨得光洁的铜镜上,映照出一张许久未在他人面前显露的容颜。

  额心隐隐作痛,他知道,是因为伤口未愈的缘故。

  梦中的商野早在多年前灭亡,如今商野之民流落四方,位于皇朝与北方夷之间的商野之地,是寸土不生的三不管地带,时常有盗贼肆虐。

  由于不属于皇朝领土,因此虽然邻近边城,守城将领并未整治那片荒芜的土地。鉴于皇朝军力强大,盗匪不敢近城侵扰,因此多年来维持着奇异的平衡状态。

  如今,他脚下所踩的,是麒麟的国土。来到这个国家后才知道,并不是每个国家都民不聊生,也不是每一个君王都是暴虐无道的禽兽。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衷心期盼这样的盛世能长远地维持下去。

  但愿在这块土地上,百姓们都能如麒麟所说,生而平等,永远不会有人甫一出生,就被黥上贱民的印痕。

  额上的印痕提醒着他,要维持眼前这样的安定,并不容易。

  他也不确定,假若麒麟看见了他的脸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麒麟总是一心凝视着他,也许见过这张脸后,那仰慕的眼神会随之改变……

  自卑吗?不是的。他只是认为,自己并非麒麟最好的选择。

  “太傅。”特地前来寻他的太保,在他重新戴回面具后,出声喊他。

  待娄欢转过身来,太保道:“师父仙逝前交代过我,倘若有机会一定要问你一个问题。”云麓门人由于长年遭到各国君王的迫害,因此一旦离开师门,便不再以师兄弟妹相称,以免株连同门。

  娄欢没有回应,太保继续又道:“他让我问你,既然你额上的伤已经痊愈了,为什么还要戴着面具呢?”

  “……”

  “世传当朝娄相若非俊美无俦,便是丑陋如斯,难道相爷竟肤浅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面具可以遮住脸孔,却遮不住内心。”太保直言不讳地说:“你敢直视内心,诚实地接受自己真实的情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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