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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月上中天了,灯却还亮着。夜这么深了,难道太傅还未就寝?

  平时她很少主动来太傅的学宫,怕听娄欢训斥。

  然而此时此刻不意来到此地,麒麟却又想着,平时从不卸下面具的太傅,在深夜里一人独处时,也仍然戴着那可恶的面具吗?

  黑夜隐藏了她的踪迹,她放轻脚步,踩着因酒醉而微微歪斜的步伐靠近学宫。才稍稍接近,便瞧见娄欢的身影。

  他坐在窗后的椅子上,手里翻着远古的简牍,显然正在阅读古册。

  麒麟不太了解娄欢平时结束公务后都在做些什么,有些什么嗜好,以及他……是否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秘密,想必是有的。但娄欢掩饰得太好,麒麟无从挖掘,也不确定该不该挖掘。总觉得,有些事情一旦浮上了台面,不见得会比较好。但那并不代表她一点儿都不好奇。

  悄悄地,她移动着微型,靠近窗边。太傅到底是读书人,虽然射艺极佳,但是仍不比一般武人敏锐。

  她躲在窗边黑暗处窥视着,没有发觉自己双手汗湿,作贼般心虚紧张。

  宋麒麟,你争气一点!不过是偷窥一个男人,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强迫自己缓下有些急促的呼息,尽可能轻轻地吐气。

  然后,她看见了。太傅居然连在深夜都戴着面具。

  换上一袭宽松长袍的娄欢,放下束发,没有戴冠,修长的手指一会儿轻巧地搁在桌上,一会儿抬起,抚触他另一手上珍贵的竹简。

  麒麟认出那是藏在秘府中的上古简,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帝王才能调阅。

  原本太傅喜欢阅读上古简啊。但灯火这么昏暗,怎不叫人多点几盏灯呢?万一看花了眼,那可怎么办!娄欢一向双目有神,实在无法想像他两眼昏暗的样子。

  麒麟心里想着等一会要唤人来帮太傅多点几盏灯,或者干脆把邻国进贡的那几颗夜光珠给拿过来充作照明,但思及娄欢毕竟是一国宰相,宫人们不可能照顾不周,只可能是娄欢自己不想多点灯。

  麒麟不自觉蹙起了眉,却始终没有出声打扰窗后的男人。直到夜时,露水沁渗,濡湿了她的衣衫,酒力稍褪后感觉到秋夜里的凉意,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听见了异样的声响,娄欢抬起头看向黑暗的窗外。

  空无一人。但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香味。

  片刻后,他收起简牍,起身撚熄灯火,学宫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麒麟躲在窗台下,掩着口鼻,很小心地呼息。

  发现太傅熄灯了,她才迟疑地站了起来,却正好对上视力极佳,在夜里也能视物的娄欢-麒麟原先不知道他能夜视,现在知道了,因他正站在窗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待他开口,麒麟已经有所动作。她高高捧抱起手中酒坛,自我保护地道:“太傅,夜深了,还不入睡?”

  “陛下不也还没睡。”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更加醇厚,摄人心绪。

  “我……睡不着,所以喝了一点酒……今夕要与民同乐的,记得吗?”所以不可以责备她喝酒误国,她没有,还没有。

  “臣没有忘记。不过陛下那道圣旨下得太突然,没有考虑到临时宣布解除夜禁,京城里的警戒可能会出现问题。”

  闻言,麒麟拧眉。“夏官长已经调动甲士多加防区了,不怕有宵趁机扰乱。”

  “那是在陛下做出那道临时圣旨时,夏官长不得不立刻做出的因应措施。”

  言下之意,好像她又做了一件未经考虑的事,给大臣添麻烦。

  麒麟沉默起来。在隐微的月光下,她瞪着娄欢那张藏住他表情的面具。

  有多久了?她想着,这男人有多久不曾对她笑过一笑了?她还记得那张面具底下的唇,笑起来时有多么温柔……人人都说,娄太傅轻轻一笑便能柔软人主,令人如沐春风,他那不吝惜给予众人的微笑,是曾几何时开始对她吝啬起来的?

  娄欢只是继续说道:“帝王施恩于民,固然能够激励人心,但是在下旨之前,应该要先做好通盘的考量和准备。”

  麒麟依然沉默。

  娄欢继续又说:“臣听说陛下有意以军法审判歧州司马的事了。”

  消息传得真快!麒麟猛然昂起下巴。“如何?对于这项决策,太傅又有什么高见?”这绝不是‘愿闻其详’的语气。

  麒麟也深知,若选择不听太傅的建言,绝对是愚蠢至极的,但从太傅口中听见自己的缺失,却又颇令人不是滋味。大抵忠言逆耳,麒麟虽然了解这互古不移的道理,但也不见得能欢喜接受。

  “臣以为,用审判已经自杀的州司马固然无不可,但是-”

  麒麟已经习惯听见娄欢的‘但是’,那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

  娄欢说:“但是,此例一开,只怕往后再有相同的情况时,会难以服从。”

  麒麟只是摇头。“错了,太傅,赵清并非是首开先例的人。不记得了吗?十年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倘若你要我根据皇朝律法来决策,背后目的,说穿了,不过只是为了巩固我的王位。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再过一百年,我还是做不到。”

  她无法因为少数人的作为,而下令杀死千数万人。更何况,倘若沐清影所言是真,赵清之所以叛乱的缘由是出于对她所拥有天命的质疑……假使连她自己都不认为自己身怀天命,那么,别人若也提出怀疑时,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惩罚他。诚如当年她继位时,母系亲族的叛乱……

  娄欢注视着麒麟的一举一动。即使明白麒麟深深苦恼着,怀疑自己并非真命天子,他也没有说出来。

  要成为一个国家的君王,除了上天与臣民的承认外,君王本身更必须有所自觉。倘若她不认为自己该坐在玉座之上,那么,她就真的还没有资格理直气壮。

  麒麟,自她六岁时成为她的历官以来,他便一直看着她,直到今日依旧如是。

  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他必须教导的储君,虽然一夕间的巨变,导致她必须在短时间内登上至尊之位,但麒麟心性不定,经常做出令人心惊胆跳的事。

  他努力地想教导她成为一个帝王,因此他眼中的她,也该就只是一个帝王。

  名义上,她是君,他是臣,但十年相处,娄欢不敢说他没有任何逾越的地方。作为一名帝师,职务之便,他经常以下犯上。

  然即便如此,麒麟也还是一名帝王。

  前些日子,在太保隐晦的提醒下,他才赫然醒觉,这名少帝不可能和历代帝王一样,走向同一条道路。作为皇朝的首位女帝,麒麟将面临的,不只是一般君王需要面对的问题而已,她的未来道路上布满了荆棘,她可看清楚了?太过软弱的话,是会遍体鳞伤的。

  因为娄欢的迟迟不语,使麒麟先前那番宣告意味浓厚的表述突然变得有些薄弱,她迟疑了起来。

  “太傅?”他不责备她吗?为她达不到他的期许,没做好帝王该做的事……

  娄欢看着麒麟身上单薄的秋裳与不时多嗦的肩膀,并没有脱下身上的外衣披覆在她身上,只是伸手一指她抱在怀中的酒坛。“陛下要一直抱着这只酒坛子吗?”

  麒麟怔住,不明白话题怎会突然转到她的酒坛上头。她低头看着还剩下半坛的新酒,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想跟娄欢在大半夜讨论国事大事。

  十年相处,已经足够使她了解眼前这男人思考的方式,举止,都与常人不同。他看得很远,想得很深,也顾虑得很多。有时当她以为自己已能掌握住他心思了,但最终,娄欢总有办法反将一军,好似她从来都不了解他。

  这个谜样的男人。倘若今天她不是他的君王,他也不是她的臣,他们有可能产生其它的联系吗?比方说,酒友之类的……

  突地,麒麟捧高酒坛,藉着幽微的月光看着娄欢道:“愿意一起喝杯酒吗?太傅。今夕不谈国政好吗?”她邀请,并等待被他回拒。

  面具下的那双深邃眼瞳瞬间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麒麟预期着将被拒绝,因此抢在娄欢回应前又道:“太傅有朋友吗?有那种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吗?今晚保只陪我喝了酒,可是她酒量浅,三杯不到就醉了。可惜这新酒甘甜香醇,要是一个人喝的话,会喝不出滋味吧……如何,太傅,陪我喝一杯?”

  秋夜深沉,学宫里的宫人们早经娄欢要求,各自休息去了,因此麒麟不怕这些话会被别人听到,从而误会了什么。

  如果有机会的话,真希望她不是娄欢的君王,那么,也许,他就会愿意陪伴她了吧。可假如……若有一天她不再是他的君王,他还会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对于娄欢这个人,麒麟心中总是充满了矛盾的念头。

  娄欢微抿了唇角,说出麒麟预期的话。“不是在正式赐宴的场合上,君臣同饮是很失礼的-再说,没有酒樽,娄欢该怎么陪陛下喝一杯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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