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终归平静。
艳府水家的五当家水蔻丹,在长安京是出了名的“慢郎中”。
她吃东西慢,走路慢,说话慢,反应更是气死人的慢,一切都得归咎于她有事没事、随时随地都能陷入神游太虚的能力。
彷若老僧入定般,只要她一开始发呆,无论怎么唤都难以唤醒她的注意力,除非是她自己想“醒”过来。
幸好她脑袋还是精明的。
经过昨夜的事,即使摸不清情况,她也知道该捎封信回去问问大姊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会儿,水蔻丹坐在樊府大厅,双手撑着粉颚,迷蒙的大眼儿漫无目标的盯着远方,一坐就是半天。
“少夫人,您要的纸笔和墨已经备好,要在大厅写吗?”樊府总管朱康恭恭敬敬的请示坐在椅子里发愣的水蔻丹。
打从少夫人请他帮忙磨墨准备写信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他打理樊府大小事都已经忙了一阵回来,膳房也已经热锅准备布上午膳,偏偏少夫人别说变换姿势了,连眨眼都没有。
暗中观察她一整个早上的朱康终于忍不住脱口询问,只是水蔻丹仍没有半点反应。
“还是先撤掉用膳呢?”他再问。
只见水蔻丹目不斜视,目光直盯着远方没有移动。
朱康不只一次朝她望着的方向看去,可别说有人裸身跳舞了,连只苍蝇也没有,就不知她究竟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
唉,看来主子娶了个难伺候的少夫人呀!朱康暗叹。最后他决定先撤下文房四宝,上菜先。
无论怎么说都不能饿着这位娇滴滴的新主子。
而早已经神游回长安京那个温暖的家的水蔻丹,在万分不舍的情况下,把思绪拉回现实。
她照例眨眨蒙眬的水眸,观察一下四周的景物──
“我怎么还是在这儿……”她不明所以的喃喃低语。
唉,她以为神游一下,这场白日梦便能清醒,她还是老神在在的坐在自己的老位子上,替那些莺莺燕燕妆点她们的指甲。
听见她的声音,朱康赶忙回头。“少夫人!您、您……您终于肯说话了!”
少夫人?叫她吗?
螓首微偏,水蔻丹想了一下。
“说话?”她一头雾水,搞不懂朱康的意思。
“小的适才唤了您好一会儿了,您一点反应也没有,可真把小的急得想请大夫来替您看看。”朱康脸上焦急的神情证明所言不假。
“喔……”对了,她“神来一呆”的工夫只有家人和家仆最清楚。
如此说来,又一项令她好奇的事──为何她远嫁过来,却没有半个陪嫁的丫鬟,或是熟识的人在身旁呢?
水蔻丹怎么也想不通,还以为身为她左右手的路师傅会跟在她身旁才是;如今她深刻的体会到家人的存在之于她有多重要。
“没事的,我在发呆而已。”往常能替她解释的人一个也不在,只得由她自个儿开金口。
大姊在做什么呢?有没有认真的寻找四姊?
人家说抵押品要有钱才能从当铺里赎回来,若是四姊迟迟下落不明,她岂不得一辈子留在樊府当抵押品了?
“发、发呆?!”朱康傻了。
少夫人只是在……发呆?!
“嗯。”水蔻丹漫不经心的应了声,“我请你准备的纸笔呢?”
发了个漫长的“呆”后,她终于想到要在信上写些什么了。
朱康一顿,急忙唤回手上捧着文房四宝准备离去的奴仆,重新将笔墨纸砚摆上她面前。
嫩白的小手抓着吸饱墨汁的狼毫笔,水蔻丹端正的坐好,盯着白纸。
半个时辰后,只听见朱康又问:“少夫人,您现在也是在发呆吗?”
墨汁都干了。
没有回答,因为已经神游到天外天的水蔻丹还没“清醒”。
于是这墨磨了又磨,也干了又干。
总之,等水蔻丹真正完成了要寄出的信和用完午膳时,太阳也快打西边落下了。
第二章
樊皇雅虽为独子,却不代表樊家人丁单薄。
事实上在用膳时,水蔻丹终于见识到樊家上下总共有多少人,而且都是女人。
一桌可以容纳二十人的大桌子,毫不客气地摆了三张,虽然没有全坐满,但也差不多了。
照理说,满屋子的女人应该会充斥着娇吟笑声,偏偏这些女人用膳却是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嫌大声。
丫鬟奴仆们静悄悄的将一道道菜肴端上,一点步伐声响也没有。
不寻常的气氛让水蔻丹忘了发呆,睁着水灵灵的大眼好奇地观察着。
晚膳时辰,樊皇雅还未归来。
主桌上除了她之外,还有几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和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
她猜想这几位中年美妇应该是樊老爷生前娶的妻妾偏房,至于比较老……呃,她是说看起来较为年长的几位长辈,应该是樊皇雅的奶奶们了。
碍于一屋子岑寂的压迫感,水蔻丹只好将注意力放在品尝珍馐美馔上,她看得出来每个与她对上眼的长辈都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用着欲言又止的眼神直盯着她。
在如此热烈的眼神关爱下,她实在食不下咽。
“呃……”她打破沉默起了个单音,没想到屋子里老的少的、大的小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而投向她。
原本仅想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问声安好,但在数十道目光的无声注视下,她感到异常的压力。
也许她根本不该出声的。
“少爷回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小厮进来禀告,适时解救了水蔻丹的尴尬。
但下一瞬间,屋内的沉默里多了份凝窒。
才正要松口气的她,又被诡谲的气氛给弄得不知所措。
不一会儿,樊皇雅昂藏的身躯出现在饭厅的门外。
一身上好的锦缎黑衣,狐裘绕颈,他的打扮看起来朴素,却能显示出一方富贾的霸气。
樊皇雅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水蔻丹身上,冰冷的眸心稍稍放暖了些。
他终于回来了。
打从他一出现,水蔻丹便感觉到更多更多沉重的压迫感朝自己袭来,因所有人的视线在他与她之间来回。
说老实话,一见到樊皇雅,连她也忍不住开始紧张,尤其他那双冷淡的眼始终瞅着她不放,端着碗的小手不禁颤抖起来。
她还记得昨夜有多尴尬,纵使他什么也没做,但光是两个人裸身抱在一起就够令她心神不安,羞窘得一夜无眠。
不晓得今晚能不能要求他给她一间客房?柴房马房也无所谓。
走到她身旁,樊皇雅终于收回视线,落坐在她身旁。
水蔻丹却是浑身紧绷,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不吃?”他瞥她一眼。
“嗄?喔,吃,我吃。”愣了愣,水蔻丹连忙低头扒了几口饭,闪避他的目光。
自从昨夜,她原本可维持的平静心湖就被打乱。
眼看她只扒着饭对其他的菜看也没看一眼,他眉一拧,亲自夹了几样菜放进她碗中。
当米白的象牙箸离开视线范围后,水蔻丹出神地瞧着碗中多出来的咕咾肉,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谢谢。”
她以为他会先数落她一顿的。
“嗯。”樊皇雅淡漠地应了声,视线落于眼前满桌的菜色,没有去看任何一个人。
精致的瓷碗后,水蔻丹露出一双水灿的眼儿,偷偷朝他的侧脸瞥去。
刚毅沉稳的线条不变,他一如昨晚内敛少话,可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有些不同。
许是因为他替她夹了食物吧!在某种意义上,那算是示好的态度。
她仔细看了看面前的菜肴,最后挑了同样的咕咾肉放进樊皇雅的碗里。
她记得二姊说过,礼尚往来,贵在真心,既然人家对她好,她当然也得意思意思做做表面工夫啰!
漆黑的眸子朝她看来,对上那双人人称羡的水眸。
水蔻丹只是盈盈一笑。
有如春风化寒的暖笑,鹰眸闪了闪,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更难解。
“你多吃一点。”末了,他如是道。
“你也是……”她正想再次用“礼尚往来”的招数,某样东西触碰到鞋尖的感觉引起了她的注意。
水蔻丹定睛一看,是颗卤蛋。
上头还有筷子戳洞的痕迹,明显是从某人的手上落下的。
咚!
又是一颗。
咚咚咚……
“还有?”凝视着脚边滚落的卤蛋,水蔻丹万分不解。
难不成在樊家,卤蛋要先掉地上才能吃吗?
困惑的水眸由卤蛋往上移,水蔻丹迎向一桌子……喔,不,是一屋子的惊讶目光。
“呃……”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何大家都用惊愕的眼神瞧着她?
一屋子的女人各有风情,貌美如花,但此刻都是同一副神情。
“怎么了吗?”她愣愣地开口。
满屋子的静寂,没有人开口。
水蔻丹只好朝身旁同样沉默的男人看去。
“夫君。”她娇软的唤了声。
正欲夹菜的筷子明显顿了顿,樊皇雅扫过她一眼。
她唤他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昨晚她对这个称呼挺排拒的。
“地上有好多卤蛋,要捡起来吗?”猜不透他的想法,水亮的眼儿眨巴,她发现自己不管怎么移动都会踩到卤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