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忽略她,所以他表现出最淡漠的姿态。
必须疏远她,所以他不曾主动表现关怀,待她如同陌路。
因为他知道,那蓦然颤动的心,是警讯,若不压抑,它将会吞噬掉他向来的冷静自持。
然而,干算万算,算出她的殒落,却算不出自己会为她做下一连串疯狂行径。
原来,梼杌非得要寻回无瑕的决心。
原来,饕餮不许任何人阻碍她施咒,也要回到未断的龙飞刀身边。
原来,浑沌情愿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将小狐妖从净化石中救出。
他懂,竟然懂了,那些苦苦执着,那些不愿放弃,那些天人不该有的七情六欲,明知自己所为,件件皆违反正道,他却无法硬逼自己不去做。失去她的那段日子,他几乎要被思念逼疯,他想念她,想念她叉腰跺脚,想念她喊他的名字,想念她偎在他身边的小小重量,想念她说起话的自信满满,越是想念,越是孤寂;越是孤寂,越是恨起自己。
“你真的觉得我好看?”她不确定地追问,指指自己的明眸大眼。“你不觉得这双眼很不正经,好似随时在勾人魂魄一样?还有还有,这张嘴,我没有故意噘的,可是它就是嘟嘟翘翘,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对自己半分自信也没有。
她还来不及数落自己哪儿生得不好,哪儿又长得妖艳,他伸掌过来,揉弄她的长鬈发。
“美与丑,不若本质重要,越美的花,往往越毒,丑陋的妖,也可能会有一颗纯净之心。”他笑觑她一脸的迷茫,长指缓缓梳弄她的眉,续道:“我从不认为美丑代表什么,就连众仙赞誉有加的百花天女,我也瞧不懂她美在哪儿,但是——我真的觉得你美。”
百花天女,她见过几回,真的是美到让女人都会自惭形秽,连她都会羡慕起百花天女的倾国容颜,他竟然说不懂百花天女美在哪里?他……不是瞎了就是蠢了!
偏偏他没瞎,也没蠢,而这个没瞎没蠢的男人还反过来夸她美,意思是……谁都入不了他的眼,独独她?
“可你以前说我和那些花花草草没什么不同,我吻你时还一脸多鄙视哩。”她翻起旧帐,心里早已开心地哇哈哈直狂笑。
“我那时太迟钝。”
“现在就不迟钝吗?”她玩心又起,谁教他一脸正经地说着他那时太迟钝的模样如此可爱,还真的微微低头在反省呢。她双臂一攀,就挂在他颈上。
“若迟钝,你此时此刻就不会在这里。”应该还飘在哪个恶人头顶上,成为一缕闇息,等待千万年后有机会聚形。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不迟钝嘛,是不?”十指在他脑后戏玩他的黑色发丝,芬芳气息轻吐在他鬓间。
月读已经看穿她的心思,那些旖旎意念化为浅粉色泽的光芒,就镶在她桃红色双颊边。
他做了她脑子里一直想做的事——低首,含住她柔软绵盈的唇瓣。
本来要踮起脚尖,趁月读不注意时偷吻他的穷奇,完全没料到他有此一着,被吓傻的人,反倒是她。
生涩的吻技,一只手也数得出来他与人接吻的次数,第一次是在毫无美感的饕餮胃里,第二次是在幕阜国地牢中,第三次,便是现在了。
湿濡的唇瓣交缠,他吻得无比轻柔,像蝶儿嬉花,浅啄、浅啄、浅啄——好几回她都快叼住他薄温的唇之际,他又退开,她挫败低吟,他又贴回来……
折磨人嘛!
穷奇最终耐心用罄,双掌好用力地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送进自己嘴里,丰唇缠薄唇,小舌绕大舌,牙撞牙,鼻碰鼻,与他的气息彻彻底底交濡缠绵。
直到两人从彼此唇边退开,已经是双方肺叶缺乏气息,闷得发疼。
“……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烫人的温度。”她伏在他怀里,气喘吁吁,好半晌仍无法平息,唇上仍停留着他炙热触感,麻麻烫烫的。
“我也不知道你有这么害羞的一面。”他笑,在她耳边,气息拂动她鬓边细致的毛发,她的耳壳一片通红,随着他吐纳的次数而变得更加鲜艳。“你待我向来总是强取豪夺,不会客气。”
“那是因为你太……太……”太老古板,她她她她才得要采采采采取主动嘛……谁知道他他他他……“我才不是一只爱强压别人使坏的淫兽呢……”
向来伶牙俐齿的她,难得结结巴巴,逗笑了他。
月读发出沉沉笑声,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笑,笑得那么悦耳,那么迷人,几乎让她看怔。
这个笑容,是给她的呢。
她盼着他因她而笑,盼了好久好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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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与凶兽,白头偕老——美谈?抑或只是一种空谈?
月读舍弃天山之神的地位,舍弃千万年来一贯的恬淡安宁,神族天人的脱俗离世,没有任何烦恼苦难,那些圣灵平静,他全数抛下,义无反顾,更未曾后悔。
然而,他所守护的天山失去神佑之后,妖魔入侵,原先在天山的祥鸟凤凰尽数绝迹,灵兽麒麟成为大妖们最滋补的食物,他并非毫无所觉,天山一草一木一兽的痛,他皆感同身受,他的生命与它们相连,每一条性命消失,都像是剐去他一块肉。
穷奇发现到了。
她时常紧牵着月读的掌心,发现他会倏地僵硬,虽然是那般细微,她仍是察觉了,而那时,他的脸色总会相当惨白。
“月读,怎么了?”她仰头看他。
他浅笑,明显能看出是强硬挤出的云淡风轻,安抚她道:“没事。”
一开始,她还相信他的说辞。对嘛,他是天人耶,天人会有什么事。但次数太过频繁之后,她不存疑也不行。
今日,他陪着她,正要到平逢山上去迎接东升旭日,月读却顿下脚步,身躯微弯,仿佛有什么重物正使劲压在双肩那般。
“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太舒服,是不?”穷奇无法再忽视,一手探向他的额,一手轻抚他的鬓发,指腹上摸到淡淡湿濡,是汗。
“有些累。别担心。”他仍是笑意浅浅地安抚她。
“那你睡一下下,好不好?”她怎可能不担心,最近,月读很容易倦,好些回走着走着就说要歇脚,被她嘲笑“一把老骨头”时,他笑着不回嘴,却花费越来越多时间在打坐休息上。
“好。”他应允,顺着她的央求,伏卧于绿茵之上,枕着她曲起的腿,让她以十指轻梳他的黑发。
她以为他闭目养神好好休憩几个时辰,便会如他所言的“没事”,但情况不乐观,他的脸色及唇色皆更显苍白,她越瞧越担心,忍不住想以法术为他减轻痛苦,然而他的纯净仙体无法接受凶兽妖力,甚至产生排斥,他张眸,轻声要她别浪费法力,说完,又闭上双眼,状似养精蓄锐,额上的汗珠却越冒越多。
她只能茫然陪坐,用衣袖替他拭汗,他淡蹙双眉强忍的模样,看得令她揪心。
她不知道月读发生了什么事,她从不曾见过他流露出这么不舒服的神情,她好担心。
有听说过神会生病吗?
好像没有呀,连凶兽都不太有生病的机会……
“天山……要塌了……”
他喃喃地,恍惚间说了这么一句话,令她媚眸微瞠。
天山要塌了?
穷奇转头眺望处于云雾缥缈间的高耸峰峦,它距离他们数百里,虽远,仍是清晰可见,它太巨大,像是一根支撑着穹苍的大柱,此刻的天山,灰蒙蒙一片,隐约听到好似闷闷的雷声,但她不太确定。
以前的天山不是这副模样呀……它总是圣光清晏,笼罩在袅袅白云间,生气盎然,现在竟然会变成这般……
她一怔,慢慢低头,看着枕在腿边的月读。
他是天山之神……
天山存亡,系在他身上。
天山要塌了,那他呢?
一股凉意窜过背脊,答案隐约透露出来。
她知道月读当不成神了,但是,他的责任,用区区几个字就能撇干净吗?不当神,挥挥衣袖就能走得无所牵连吗?
不。
神,背负着多沉重的担子,她这只凶兽哪会懂?她更不会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将自己束绑于天地之间,用自身力量来背负万物生存的权利。像她多好,自在快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也不用谁来干涉,干嘛要去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别人也不见得会感激呀!
神族就是这么笨的家伙,虽然她讨厌他们——月读例外——但日升月落、风调雨顺,甚至是四季更迭,世人与众妖看似理所当然的芝麻绿豆小事,却都是神族替世间所做,哪天雨下大了点、风刮强了点,说不定还会被人指着痛骂两句,吃力不讨好。
若是她能选,她才不当神!
偏偏她爱上的,就是“神”!
她以不惊醒他的轻微动作将月读挪至以法术变出来的柔软云团上,确定他仍熟睡未醒,她又吟起隐身咒,在他周身数尺布下结界,将他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