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东西,他还有吗?
……已经死了吧。
早就随着花凋之日,一块儿葬入尘土。
“我无法言明我对穷奇的感觉是什么,爱吗?应该是,与爱万物同重量吗?不,还要再更深些。”月读不曾独爱谁,这种感觉太陌生,他还不习惯,无法表达精确,然而穷奇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远胜过其它。至于胜过多少?他不清楚,是否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更多更多?这似乎已是毋庸置疑,否则他何以为了她,弃下他千万年来谨守的天道,只为替她求得再生之机。
“看来……天尊舍弃天人身分的念头无法再被改变。然而,天山该如何?撑天之柱又该如何?天尊,您真以为您能时时看顾着凶兽穷奇,不让她再犯错?您真能无视这一切,任由天山崩塌?”武罗仍是忧心。
“未来,早有定数。”
月读留下此话,仿佛预言,他淡然而平静的态度,好似对于未来,全盘接受。
“可是天山与天尊您——”武罗仍想多说什么,月读已化为云雾,追逐穷奇而去,武罗没来得及脱口的,最终仅能混着叹息,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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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完全无法止住。
哗啦哗啦的水珠,成串成串坠落。
记忆,随着抵在额心的珍珠而全数回来,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每一回为何而笑,每一回为谁而哭,每一回为谁气恼不已,每一回又每一回为了什么而再三翻腾眷顾……
她哭,不是气他取下珍珠让她散形殡命,也不是怨他隐瞒天山之神的身分不讲,而是那颗珍珠带回的,不仅仅只有她的那一部分,还包含了他的。
她听见他的声音,说着——
为什么穷奇必须死?!
比起凶兽浑沌,为什么穷奇必须死?
我不该救她,这是她的宿命……不该救,不能救,不该……
我可以救她的,对我而言,易如反掌,为什么我没救她?!为什么任由她烟消云散,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没有做?!
我不能明白,无法参透,更无法理解,生与死,是由谁写下的注定?
蠪蚳!住嘴!住嘴!住嘴!不许你污蔑穷奇!不许你说她走狗!
蠪蚳罪不至死,不能杀——但我想将他碎尸万段,扯裂他口不择言的嘴!
我不知道自己被你所深爱。
我不知道你每回来见我,都是如此欢喜。
我不知道我的冷淡如何刺伤了你。
……我不知道,你恨我吗?我摘下那颗珍珠时,你恨我吗?
穷奇。
穷奇……
我不要让你从此化为无形,连魂魄也没能留下。
穷奇,我要救回你,不计任何代价。
救回你。
他待她无情。
是吗?
是吗?!
无情之神,怎会有这般澎湃的思绪浪潮?
无情之神,怎会用他向来淡漠的嗓,发出沉重痛苦的叹息?
属于他的意念和情绪,好炙热,一点一滴落入她的意识,让她看见了白裳扬舞的清雅天人是如何抡紧双拳,激烈地喊出:“为什么穷奇必须死?!”她仿佛还瞧得好清晰,他深锁眉宇、紧抿双唇,倔强地说着:“我不要让你从此化为无形,连魂魄也没能留下。”更觑见他站在谷豁深处,倾其仙术,将必须再费千万年光阴才能重新凝形的闇息拢聚,义无反顾地说着:“我要救回你,不计任何代价”。
她几乎要将珠子揉入额心之内,珠子在她白皙的额头印下红红痕迹。
月读的声音又传来,寡言如他,没有太多复杂琐碎的心音,在等待她苏醒的那段期间,笑容多过于言语,所以此时她所听见的,就是他在心里默默念着——
你要快些凝聚,别让我等太久,好吗?
他那头白发,为她染上了颜色。
他那双淡眸,为她映上了笑意。
他为她,弃神成魔。
“小花。”
月读在她身后伫立,以掌轻覆她颤动的双肩。
“谁是小花?!我才不叫那个小狗名!我是穷奇!我是穷奇——”她挣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说。
他不意外她恢复记忆,她索讨走的珍珠里保存她所有意念,她将会知道,曾经,他是如何冷淡地待她,无视她的付出,伤她至深……
果然,她霍然回首,手脚并用地捶踢他,落在他身上的力劲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泄愤敲打的肉击声,不如她踝上铃铛清脆响亮,叮咚作响。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哪有人这样的啦!一下子对人不理不睬,说我比花草不如,一下子又把人捧在手心上说永远要和我在一块儿?!我都弄不懂你在想什么——”穷奇脑中充斥着殒灭前与殒灭后的记忆,明明还记得月读似雪般冷冽淡漠的语调和表情,下一瞬间,黑发深眸的他又跃出来,用最宠溺的笑、最温柔的目光抚慰她,在每个共处的夜里,他让她依偎倾靠,让她汲取他的体温,陪她说话。
她软拳嫩腿的攻势,他不闪下躲,而她也舍不得真打他出气,又捶了他肩头两三下便停手,拳儿改揪紧他肩上的衣料,粗鲁地把他扯近,将脸埋在他颈窝间。
他充满耐心地抚摸她的长发,动作无限轻柔,等待她冷静。
“你干嘛要这样做……你这样……。就当不成神了呀……”他可以不要管她的,他可以继续将她当成一朵花、一枝草、一颗石,他可以嘴上挂着「生又何喜,死又何悲”的无情道理,他可以当他的天山之神……他可以的呀!但他却为了她,什么都不要了……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情感如此丰沛、如此浓烈、如此义无反顾。
“神,不过是个称谓,就像凶兽一样,我不在意它。”他从不曾将地位看重,能否成仙入佛,他总是淡然以对,这份不忮不求的心,反而使他超脱俗尘。
“月读——老古板——月……”她既气他、恼他,心里却又忍不住欢喜,双眼不断涌出的泪珠,分不清是听见由珍珠上传来淡淡悦耳的嗓在说“我找回了你,一定会对你好一点,不要再让你难受”而被逼出的感动,抑或是此时他低首贴在她柔软的鬓发边,逸出的温暖笑叹让她辣红双眼。
他不再是世人的神,他是仅属于她一个人的神。
第十章
应她的要求,月读重新替她将珍珠镶回额心。
这一次,不为预防凶兽乱世而设下,单纯地,不过是彼此都觉得美丽。
加上她此回的瘴息凝聚坚固,不若先前,瘴息还处于聚合过程便被置入珍珠,才会受珍珠牵制,否则月读是不允的。
保存着两人意念的银白色珍珠,在她额心闪耀光芒。
“原来是这样呀……”她摸着圆润的珠子,恍然大悟地直颔首。
“原来是怎样?”月读被她没头没脑的顿悟弄得更迷糊。
“声音呀。这颗珠子算起来是先跟着你修行嘛,你戴着它很久,对不对?”
“是。”这颗珠子确实是由他手执的佛珠所取下。
“所以我老是听到你在说话——我不是指这一次,而是之前那一次,你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出现,我一直以为是幻听,因为不是很清楚,总是断断续续,我每回都当自己太想念你才会这样,原来不是……”或许是珠子离开他身边太久,声音都很细小,很模糊。
“我说了什么?”
“就——”她故意卖个小关子,吐舌,才道:“一大堆冷硬啰唆的人生大道理。”什么佛曰啦天道啦,全是她有听没有懂的字句。
“这般无趣?”
“对呀。”她不客气地附和他。
“既然我念了这般多的人生大道理,你怎么就没变乖呢?”太不受教。
“我的耳朵会自动排除掉刺耳的人生大道理。”嘿嘿。“但是有一句话,我听得可仔细呢——”她又露出顽皮神秘的表情。
“哦?是哪句?”
是“一念之恶,遂为恶根;一念之善,即为福本。一念转移,立分祸福”,还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抑或是“六道轮回是苦楚,早日顿悟早了脱。净土世界西方游,胜过凡尘数万倍。心心不乱勤念佛,了脱生死可究竟”……
她认真地绕着他走好几圈,摇头晃脑,啧啧有声。
“有人默默在心里呀……说着『她,好美丽’。”她一字一字说得慢慢地,紧盯他的反应,要看他双颊涨红。
月读的反应,只是稍稍停顿,然后,浅浅一笑,既不出言否认,也不多辩解。
“你第一眼看到我,觉得我很美丽,对不对?”她才不让他用如此淡然的方式蒙混过去。
“是。”他从不说谎。
与三位师兄在闇息烟雾中初次见她,他的心底,确实发出赞叹。
多美的妖,怕是生平见过最美的了。
她,好美丽。
这些藏在心底深处的话语,只有他自己听见,不该动的凡心,在那一瞬间,因她而躁动。
必须无视她,所以他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