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月读摇头。
“穷奇和浑沌一样力量强大吗?”
“不一样。”
“所以你怎会想将两人的结果做出比较呢?你认为浑沌坏过穷奇,所以浑沌没死,穷奇也不该死,是不?”
“……”月读默认,他的心里真的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生或死,并不是行善或为恶的奖惩,好人不一定拥有长寿,坏人更不一定会有报应,这天理,你不懂?”他所教授出来的仙徒中,就属月读悟性最高,这类浅显道理,月读早在数千万年前就已清楚透彻,此时再拿出来问他,只突显了困扰着月读的,并非生命因果,而是问句中的人物。
他懂,只是……
只是什么呢?
为穷奇不平?
那么因她而死去的人类,岂不更加不平?他们又该找谁喊冤去?
是私心,让他产生偏颇。
不该有的偏颇。
月读离开仙尊所居之尧光仙池,最末了仙尊所言,犹在耳际。
你从不曾质疑三界轮回之道,以至高离尘的眼,淡觑生之喜、死之悲,这一次更该如此,否则,你与苦苦执着的梼杌和饕餮又有何异?
梼杌的执着,让他甘愿辛苦地上天下海,收集无瑕的魂魄。他劝过梼杌,要梼杌放弃渺茫的希望,他所算出来的未来,并没有无瑕死而复生的那一个,无瑕已经没有办法如梼杌所奢求,永生陪伴在梼杌身边。
但是,梼杌却以惊人的坚持及毅力,改变结局,他不仅带回无瑕,更以自身一魂两魄,镇住无瑕游离不稳的散魂。现在他指掌间掐算所得到的远景,不再是无瑕魂飞魄散,而是一道纤白秀致的身影伴随在梼杌身边,梼杌张大羽翼将她纳入其间保护,不曾存在于两人小指上的红线,竟然清晰浮现,牢牢牵系住梼杌与无瑕。
饕餮的执着,使她甘犯逆天之罪,也要回到令她遗憾的“过去”,一次两次三次去扭转未来。龙飞刀的命运,不是也早在他掌握之中?刀碎魂散,除此之外,不可能还有第二种结果,然而,饕餮的妄为,却为她换来回然不同的命运。
她几乎每隔两天就快快乐乐地上天山抓凤凰回家进补,由刀屠亲手替她炖煮,两人再一块儿将凤凰汤吃个精光。
未来,因凶兽的执着而产生变化。
所以此时撞见饕餮抡起拳,敲昏神鸟凤凰,准备带回家让刀屠好好料理,月读一点也不意外。
饕餮迅速将肥美的凤凰往身后藏,庞大的鸟躯还是完全露馅,她仍有脸朝他呵呵直笑,热络地打招呼,仿佛她与他多熟一般。
“唷,月读,好久没见,吃饱了没?听说,穷奇被神族给诛灭了?”饕餮转移话题,一方面是怕月读要她交出到手的肥鸟,一方面是看见月读,她就忍不住想到穷奇,穷奇是四凶中唯一一只最喜欢绕在神月读身边转的异类。
她的问句,成功地让月读的眼神从那只凤凰挪向她福泰甜美的脸上,他的沉默,等同于默认,饕餮大大吁叹。
“原来是真的……好可惜,我满喜欢穷奇呢,她是我认识最久最久最久的家伙了,虽然她总是凶巴巴地说我圆说我胖,还爱用手指戳我脑袋,可我知道,她是刀子口豆腐心,嘴坏心不坏……为什么是穷奇?我一直以为我们四只里面,浑沌会是最早挂掉的……我和浑沌是没啥仇恨啦,上回没吃到他的怨恨我也不是记得那么牢,只是……浑沌比穷奇坏吧?要追杀也是先追杀他才对呀!”她疑惑地看着月读,希望他替她解惑。
月读无法回答,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才问过仙尊相似的问题。
饕餮没等到答案也不以为意,嘴里边嚼着小零嘴——是小刀替她烘焙的一口盐饼,让她带在腰囊里,随时给她止饥用——边说:“可惜逆行之术的咒语我忘了,不然我就去把穷奇救回来。”像救小刀一样,轻松简单。
嚼嚼嚼,小盐饼消失在她嘴里,换一块继续嚼。
“月读,你这么厉害,你施一下逆行之术去救穷奇嘛。”她一副和月读打商量的口吻。
“我不可能为了穷奇或任何人而施行逆行之术,让时空产生混乱。”月读断然拒绝,连“想”的时间都没有。
“对哦,我都忘了你是穷奇口中的老古板。”明明就是很便利的法术,偏偏仙佛们却视之为叛逆。“可是你都不会觉得可惜吗?穷奇死了,你不会心疼哦?”
“心疼?”他的表情,仿佛饕餮问出多诡异的两字。
“对呀,她一直都在你身边,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更多,连我这只被她骂过的凶兽都会觉得有一点点舍不得,你却没有吗?”
“……”
“那我要把她骂过我的那一句话送给你——月读,你真是只无情的家伙。”嘿嘿,当年她吃掉养了几年的五色鸟,换来穷奇冷嗤数落,现在她总算遇见比她更无情的人啦!
饕餮好似能丢掉“无情”这两字的指控就乐得开怀,嘴儿咧咧地直笑。
“穷奇她呀,那时还好气我。奇怪了,鸟是我养的,又不是偷她的,干嘛为了区区一只鸟骂我,你不认为穷奇很矛盾吗?明明看起来就是一只坏东西,长得妖媚,脾气又暴烈,可有时心肠又好软,骂我无情那回是,还有抢先你一步跑来阻止我施逆行之术也是,她就是怕我会像不受教的浑沌一样被你用钢石囚起来吧。”
说着说着,饕餮开始怀念起穷奇,即便她老是受穷奇欺负戏弄,但穷奇还是和她最有交情,越是想,越是发觉穷奇做的某些事是相当细微贴心。呜,她想,她之后一定不会忘掉穷奇,一定会偶尔想起她的。
“你们神族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啦,但我觉得……穷奇是只好家伙。”
四凶夸四凶,不会口出恶言是理所当然,月读不应该会有同感,凶兽与神的道德观感落差极大,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奇怪了,月读没有反驳,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真的反常呢,他对于她捉凤凰的事,没有啰唆,也没有要她放掉到手的大肥鸟耶。
他在想什么?
饕餮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她空出右手,摸摸肚皮。
她对小刀及食物之外的人都没有深究的兴致,对穷奇殒灭的难过也只维持短短一瞬间。估量一下时辰,她不能再和月读闲聊下去,否则就快耽误到美好迷人的午膳时间,她应该趁着月读难得的不对劲,赶紧扛着新鲜凤凰回去,小刀还在等她哩!
她灵活的圆眼骨碌碌一转,月读正微微敛目,白色睫帘半掩淡淡瞳仁,她抓住机会,咻地一声挪走身形,连声再见也不说,只留下茵茵绿草上的几根凤羽残毛。
月读没出手阻止饕餮离开,主因在于被饕餮吃下肚是那只凤凰唯一宿命,从它在母体内孕育成形的那一刻起,这个命运便紧紧跟随它。
不该死的,他定会救,应该死的,即便在他眼前、在他能力之内能救,他也绝不逾越那道无形界线,干预生与顼。
他无法像饕餮鲁莽,将逆行之术当成吃饭饮水般容易之事,想使就使,罔顾人界地府的混乱。施行一次逆行之术,影响之大,他很清楚。
他无法像浑沌义无反顾,伤害自身,偏执不放。
他也无法像梼杌执着,妄想逆转无瑕魂飞魄散的宿命,全心全意收集四散游离的魂魄。
他竟然羡慕起几只凶兽的率真和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任性。
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他没有鲁莽,没有执着,更没有义无反顾,他的感情,悠悠渺渺,给万物,给众生,平均分配,却总换来“无情”之名。
天,有情?无情?自始以来从没有定论。
饕餮说他无情,不愿意救回穷奇,她若知道穷奇之死是由他亲自动手,岂不是会更咋舌,更埋怨他?
穷奇呢?
她也会觉得他无情……吧。
她最后的模样,没有眼泪,就只是瞠大眼,努力地看着他,试图挥开由她体内窜出来的灰烟,不让它阻碍视线,黑如曜石的眸子,染上薄雾,迷惑地问他,或许也是问她自己——
月读,我是不是真的很坏……
风里,呼呼作响的声音,混着林梢树叶摇曳沙沙,拂过白鬓,像在耳边呢喃。
也许当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师兄说要毁掉我,你没有跳出来阻止,甚至帮着他们一块儿动手,让我没机会活下去,那才叫慈悲。
她说着,用最黯然的嗓音。
她恨他吧,激烈地恨着。
恨他待她的不慈悲。
可是就连一丝丝恨意,也不存在这世间,跟着她,消失得彻底。
月读不经意一瞥,路旁一株荆蓠花,含着瘦弱蕊蕾,突兀且孤单地混在不同类的花草间。
天山不产荆蓠花,应该是哪只飞禽在招摇山误食荆蓠花的剧毒果实,飞经天山上空毒发身亡而坠落,带着胃囊里的果实花籽,化为春泥,在这里落地生根,可又因水土不服,它长得异常弱小,叶片软软地垂头丧气,花茎吃力地撑着蕊苞,好似随时都会断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