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避嫌般匆匆放开巴罗的手,动作太急,巾子都掉到沙地上了。
“我们没有……我、我和他没干什么好事……”讷声辩着。
脸红。结巴。急欲撇清。
唔,原来这姑娘在意起头儿的看法吗?
突然遭到“抛弃”的大手略略收拢,巴罗微惑地看看从他身旁退开一大步的姑娘,发觉她眸光正湛湛地放在头儿身上,仍有些心慌意乱的模样。
有什么把他的心重重往下压,沉闷沉闷的,让他莫名想使劲儿往左胸揉搓,将那团无形的纠结揉开。
然,莫名其妙的事,无须多想。
多思无益。这是他生存之道。
他深深地呼息、吐气,弯身把那方沾了沙的素巾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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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
南洋大岛的月夜,风如摇篮曲调,椰树与棕榈在晚风中沙沙轻响。
岛上居民入夜都会点上神檀香祈福,那香气深浓,檀味随风纷扬到天云外,每晚都虔诚且无声地向上天祈安。
入境随俗地,她也在夜中燃起一钵浓香。
捧着烟丝袅袅的香钵,陆丹华走过东大宅的回廊。
这座朴实无华的宅第甚是宽敞,是雷萨朗底下那票兄弟居民的所在,宅子建于大岛地势较高之处,外头接连着一大片起伏有致的草坡,另一边则是陡峻崖壁,能眺望碧海远天。
她熟门熟路地在回廊里绕啊绕,宅中格局她早了然于心,即便闭着眼,她也能自在行走。
片刻不到,她经过那群西漠汉子们每日用来比试武艺和练习摔角的几处小武场和大武场,再经过汉子们常聚在一块儿斗酒痛饮、论事斗嘴的青石园,月光落发不落腮,看不清她脸容,只见那足尖踩得轻且快,一下子人已来到门口。
敛裙单膝跪落,她按礼俗把香钵摆在宅门前,秀指再捻捻里边的粉末,通常钵中的檀味燃尽时,天也快亮了。
她双手合十默祷,发丝垂在两边柔颊,密睫在眼下投落两弯丽致阴影,睁开眸时,夜归的马蹄声已近。
回来了呢!
两匹马一前一后、由远而近来到宅门前,马背上的男人见到她,轮廓深明的俊脸微愣,随即又回复寻常的平淡。
“今晚比昨夜早归半个时辰呢,督伦还好吗?还是喝太多了?”陆丹华盈盈立起,率先打破沉静,她幽声笑问着,那抹柔笑荡在夜风里也若叹息,为着藉酒浇愁愁更愁的督伦叹息。
“昨晚八坛才醉,今晚五坛,所以就早点把他带回来。”巴罗淡淡解释。
他翻身下马,走到后头一路拉回来的那匹骏马边,把横挂在马背上、醉得不醒人事的一名年轻汉子扛上肩。
此时,负责看顾几十匹骏马的长工从打盹儿中醒来,赶紧出来帮忙,长工瞧见巴罗肩上扛人,连瞧三天也瞧惯了,问也没问,仅对他和丹华打了声招呼,便将两匹马儿拉进建在宅子左翼的马厩里照料。
“进来吧。”丹华为他大开门扉。“小心别踢倒那钵神檀香。”
“嗯。”扛着人,他绕过那钵郁香,跨入门内。
合上大门,她追上他沉稳的步伐,两抹一纤秀、一高大的修长影子沉静相随。
片刻,在绕过大半圈回廊后,巴罗伫足在某扇门前。他以脚踢开房门,走进,把肩上醉死的家伙丢上榻。
此时分,仅有月光洒落的房中突然一明。
他侧首,瞥见跟着他后头进房的管事姑娘已燃起油灯。
他尚不及说些什么,姑娘已走近,弯身试着要拔掉督伦脚上的草鞋。
不知怎地,巴罗只觉喉头泛堵。
他抢身过去,抢得不动声色,霸住督伦的双脚,“啪、啪”两响,干净利落,把那两只草鞋从人家的大脚丫上拔掉,随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人摆得如同躺棺材般直条条的,开始动手解开督伦的腰绑。
陆丹华没察觉他怪异的行径。
反正,这男人所做的怪事,在她眼中已一律称作寻常。
“你去睡。”他语带命令,头抬也没抬。
身后没有传来回应,却听到轻盈步出房门的脚步声,巴罗这时才回头瞥了眼,发现那姑娘果然离开了。
难得。
他意味深长地挑挑眉。
在这座东大宅里,她是总管事,谁都得听她安排、任她调度,难得她今晚这般听话,没继续跟他“抢”着照料为情伤心、为爱买醉的家伙。
重新将思绪抓回来,他动作利落地替醉成烂泥的督伦脱外衣、松裤头,跟着在墙边脸盆架那儿打湿巾子,替满身酒气的兄弟擦脸、擦胸,最后顺手扯来薄被盖督伦肚皮,防他伤心过度还得伤风着凉。
兄弟当到这般地步,也算仁至义尽。
督伦那张醉红的脸突然皱得像梅干,嘴里模糊嘟囔喊着姑娘的名字,巴罗不理会了,将油灯吹熄后,跨出门,走往自己位在回廊另一头的寝房。
有谁为他燃起灯火了。
夜中,他寝房的窗子正透出晕淡的光。
他知道是那管事的姑娘,心中不感讶然,嘴角却不自觉悄扬。
早知她不会乖乖听话。
别瞧她外表温温顺顺,与谁都相处融洽,藏在那温婉下的脾性却倔得很,吃软不吃硬,而唯一教她乖乖顺从的人,八成……也只有头儿一个吧。
步伐稍顿了顿,巴罗感到内息微窒,胸臆避无可避地刺痛了下。近来,他常有这种谬感,幸得毫无来由之事,荒诞不经,他向来不往心里去。
甩甩头,他重新拾步,推开房门。
甫跨入房中,便见面外的那一扇方窗正大刺刺敞开,一抹秀影亭亭玉立。
“我煮了醒酒茶,一直搁在灶房炭炉上保温,给你端来了。”窗前的秀气影子露出温润润的笑,指指桌上一碗乌墨墨的茶,她话音徐慢自在,像是姑娘家深夜哪儿不去、偏生窝在男人寝房里,是件再自然不过之事。
“我说过别等门。”他眉峰似有若无地蹙了蹙。
“没等门啊,只是……我又不困。”陆丹华模样有些无辜。
巴罗没再多说,总归多说无益。
事实上,他也弄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生,好像从她首次随头儿和他上过鹿草岛后,她对他就无端端地亲近起来。
然后某日午后,他和难得悠闲的兄弟们在宅外连绵的草坡上纵马快蹄,见她一脸钦羡,又见到几名年轻汉子跃跃欲试想邀她上马共游,他反应有些出乎自己预料,直到都把坐骑策奔了一大段,稍稍远离环伺的众人,才意识到他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呃……不是,他没问,他是直接策马踱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望住她,跟着,对她伸出手。
那是一个邀请之举,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坦然接受。
他拉她上马,挟着她就跑,把一干挑眉瞠目的兄弟们甩得远远。
那次跑马,她似乎玩得很乐,笑得面颊生晕。
在旁人面前,她是温和沉定的管事姑娘,但来到他身边,和他的沉闷性子一相较,她显得活泼多了。两人处在一块儿时,总是她说着、问着,他静静听、静静回答她的问话。
然后又隔了几天的某日夜里,她捧着厚厚册子来敲他的门,瞥见那本疑似帐册的东西,他厉目瞬间瞠大,她却笑弯了腰,只说她这位“主内的”得跟他这位“主外的”好好查一下帐务,因为在她未接手前,东大宅和码头总仓两边的帐全作在一起,瞧起来好教人眼花撩乱,而她出自奇人异士群聚的连环十二岛门下,绝不能容忍此等混乱之状再继续。
她一个大姑娘家在男人寝房里赖至夜半还不走,毫不避讳。
那是奇特的一夜,神檀香气隐隐四伏。
她燃起几盏油灯,让照明充足,几是强押着他端坐在那堆帐务面前。
好惨。对帐对得他头昏眼花,他还宁可在码头区、顶着南洋烈日连续工作十二个时辰,怎么都好过瞧着厚册上那些不入眼的数与字。
八成见他快撑持不住,眼皮直往底下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姑娘终于好心喊停。她没离去,却在收拾册子和笔墨后,在深夜煮起茶汤。
煮茶……
唉,就煮吧,他毫无异议,怎么都比对帐强。
他沉默地看着她在自个儿的地盘“撒野”,沉默地看着她搬来那些煮茶用具,最后,沉默地喝着她细心煮出的香茗。
她说,饮茶这事儿,一人独品叫“神”,两人共饮曰“趣”。
于是,在这种他还体会不太出来精髓的“趣”里,他静默啜饮着,心平静,神安宁,听她说起在辽东小渔村和连环十二岛的生活琐事,听啊听,听到兴味之处,他嘴角会不自觉地勾起。
不单单只说着自己,她还问起他西漠故乡的种种,他说了些,她又问,他再答,她还要问,他只得再答,答到她不再追问、又或者另启新话题为止。
那晚,他头一回知道自己原来也能和人天南地北闲聊。
一切就如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