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丹霓去华落南风
午前,陆丹华独自走出借住了五日的小草舍。
南洋岛上的草舍多是以干椰丝混着湿泥,再一层层地裹覆,搭建在竹材架起的基座上。基座离地约莫半人高,周围与底下皆熏过药草,为防岛上时常出没的蛇蝎虫蚁。
她步伐不疾不徐,跨下木梯时,青裙底下露出一小截淡紫素面的鞋尖,踩到最后一阶时,她微撩裙摆,往前端轻跃,避过因昨晚落雨而在泥地上所积聚的一汪水洼。
可惜,躲得了第一步,避不开第二招。
她鞋尖刚又踏出,两只指甲般大小的绿蛙一前一后从草里跳上她干净的鞋面,忽又跳开,停留仅须臾,却已在她鞋上留落泥点。
她笑了,自嘲地摇摇头。
心想,都已在南天下的海域生活了六个年头,早该学学南洋妇女所作打扮。她们惯以宽长方布缠腰围成长裙,裙高可露双踝,倘若大胆一些,露出半截腿肚那也无妨,而鞋子这玩意儿对那些镇日在水边或舢舨上劳动的妇女而言,更是累赘之物,可没谁像她穿袜又套鞋,包得如此紧密。
旁人一瞧,轻易便能猜出她是汉家女子。
这倒也无所谓,反正南洋多岛海域这儿,近些年来多的是从中原渡洋而来的汉商,与各岛、各小国间的生意往来频繁,百业兴盛得很,有些汉人甚至就在当地娶妻生子,定居下来,没打算回中原旧地。
她汉人装扮在此南洋大岛上并不奇怪,较引人侧目的,说来说去还是她姑娘家的身分,况且还是单独一个。
“姑娘,又来拜佛啊!”
通往码头区的佛陀大街上,街心供奉着一尊比人还高大的纯铜四面佛,佛坐莲花,弯眉敛目,丰菱般的唇瓣微微扬笑。固定早晚时候过来打扫佛坛的老人忙着把今早人们供奉的鲜花一盘盘铺排整齐,甫直起腰,便瞥见那抹青衫裙。
陆丹华有礼地颔首,弯唇微笑。
这些天来到吕宋国大岛,经过大街街心,她都会停下来拜佛,想必老人家对面生的她也留意起来,那声质朴的招呼让她略感羞涩。
她并未供奉鲜花,而是跨上石阶,取起长木杓舀了一旁石臼中的清水,略踮起脚尖将水徐缓地淋在佛身上。然后,她两指捻了些由信众们敬奉的神檀香料放入佛前小钵里,钵中养着小火苗,神檀香于是郁郁闷燃,几缕如丝的烟气婉约腾旋,宁味静漫。
她双手合十,轻垂颈项默祷。
从侧边望过去,姑娘家白额、秀鼻、唇瓣一直到下巴的侧脸线条,柔和得寻不到丁点儿棱角,像一块温润至极的白玉,被某种自然的力量冲刷出浑然天成的风韵,秀秀气气的,高洁宁静的,赏心悦目的,许多美好的词句皆能套用在长相不特别出色的她的身上。
此一时分,默祷的她密睫微翘,贴合着、抵在颚下的指尖显得柔润而修长,似乎连呼息都进入某种虔诚且淡定的起伏里,那姿态像朵迎风的莲,静谧谧伫立在世间这个泥泽里。
拜完佛,她幽幽掀睫,眉心却微乎其微一蹙,透出些许疑惑。
似乎……有什么搅扰了她周遭宁静的氛围。
浑身陡地泛麻!
谁在窥视她?!
心一震,她依循本能地偏过脸容,刚侧眸,就见那男人立在她斜后方的石阶下,面无表情,目光沈峻,也不知盯了她多久。
是他!
都连续三日了,她和他已是第三次在这街心佛坛前偶遇。
男人年岁约二十七、八,长发俊颜,身形精劲颀长,他今日上半身依旧简单地套着一件绑带的棉布背心,这种背心只是前后两片布,再把带子往腰际一扎,不仅露出两条古铜色铁臂,连腋下也难掩住,若从身侧去瞧,隐约可见男人的胸肌和劲背。
他下半身与当地许多在码头区劳动的汉子一般,皆在腰间用宽布扎裹成裙裤,将下摆的布角卷得高高的塞在腰后,露出膝盖以及两条健壮的小腿肚,而两只大脚则踩着当地寻常可见的草鞋。
草鞋其实是以椰丝编织而成,十趾皆露,不易有脚气,坚固且不怕浸水,他脚板套在草鞋里,黝黑肤色让十片脚趾甲显得格外洁白,好……醒目。
她眨眨眸,发现那两只醒目的大脚丫正跨上石阶朝她走来,发怔的神思这才尽数召回,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哟!都连着三日喽,还来拜佛呀?唉唉~~”
该是与那男人相当熟稔,守佛坛的老人家笑眯老眼,那“唉唉”的叹气带着点“阁下明明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
男人没理会老人家近似调侃的话语。
他舀水、为佛浴身、捻香祈祷,把姑娘家适才做过的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放下合十的双掌,深炯的峻目忽而直勾勾锁定离他仅三步之距的她。
真是……偶遇吗?
陆丹华内心绷了绷,被那双深黝的眼看得后颈发麻,心虚欲要闪避他几近无礼的注视,却又不愿示弱,一时间就这般僵持着。
三次偶遇,今日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看清他面貌。
他束起的发丝颇长,乍见下色泽偏棕,实则黑中带金,发下那张脸刚棱有角,五官深邃偏俊,俊气中不带半点脂粉味,优美的眉目鼻口全都绷绷的,该是不太常笑,又或者连启唇出声都懒了。
他究竟想做什么?
陆丹华一双眸子同样瞠得一瞬也不瞬的,现下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开口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对峙似乎也不是个法子。
过去几个年头,教导过她各项才能的师傅们对她的评语大抵脱不了“心思灵巧”、“聪敏慧黠”这两句,她一向温驯自持,很能和人合得来,自成年以来,她还真想不出何曾遇过目前这等窘境。
“你——”呃?怎么……转头就走?
当真一头雾水啊!
她暗暗调息,才鼓足勇气打算打破僵局,他倒潇洒,深深看了她一眼后,竟旋身跨下石阶,默默来到,又闷不吭声地离去。
怪人!
“姑娘别往心里去,他就这德行,往后在一起久了也便习惯。”
老人家的话似有玄机,陆丹华听进耳中只觉胸口怦怦跳,一泉古怪的热潮刷过全身。想必脸蛋是红了,她力持镇定,对老人家露出淡笑,也跨下石阶继续往码头区步行过去。
吕宋国内有将近百座的大小岛屿,群岛中则以这座大岛最为富庶繁荣。
她走在通往码头区的佛陀大街上,两旁店家林立,货色琳琅满目,接近码头区的所在有一处鱼市场,鱼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落。来到这儿,神檀香一路相随的郁馨淡了些,海风的咸味里混着微腥气味,她早也习惯了,并不觉得难闻。
她步履轻盈地绕进某条窄巷,将热闹喧嚣暂且隔在巷外。
来到大岛五日,她走着、看着,偶尔向当地人问些事物。她记忆力绝佳,对于码头区附近复杂的巷弄大致已能掌握。
这条窄巷绕右转左,直走过去是一处大仓库的后门,她前天与昨日皆走过,若将身影隐匿得够高明,有足够的耐性静候在那儿,多少能觑见仓库内正在进行的事物,还有里边劳动的人。
想到仓库里的人,她脚步不禁略顿,脑海中随即浮现那名怪人,和他那两道古古怪怪的眼神。
肯定是心虚之因,她难得做“坏事”,被人家这么紧盯着不放,心中总是忐忑。没事的、没事的……她两手拍拍脸,下意识又拍拍微绷的胸脯,没事的呀……
她深深呼息,悄声安慰着自己,张唇才想重重吐出横在方寸间的一口闷气,结果却化作一声惊呼。
“哇啊——唔、唔!”
“别叫。”
惊叫声瞬间被阻断,陆丹华想叫也难了,一只粗犷大掌如鬼魅般扑至,捂掉她半张脸,把她掀启的嘴压得密实。
那人并非从身后攻击她,他到底从哪里窜出,她实在分辨不出。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本能地要扳开他的大手,身子却被推到一旁的墙面。那人下手颇重,几要撞晕她,她后脑勺和背部陡然泛麻。
惊惧瞬间袭来,她绷紧身子,不顾一切又踢又踹,像头野蛮的小兽,但那人反应亦快,两只大腿立即夹住她下身,单掌大放大收,利落无比地扣紧她双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制止了她所有踢打。
“再动我杀了你。”
男人的话沉沉地钻进耳中。
陆丹华浑身陡凛,定住不动了,不是因为他的威胁,而是这一次终于听出他的声音。
她瞪大秀眸,眸底其实已蓄着泪水,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落,透过水雾努力要看清对方面目。
当真是他!
与她接连三日一块儿拜佛的怪人!
心音如鼓,跳得飞快,她并不怀疑他话中阴狠之意,倘若她再有抵抗的举动,这男人真会毫不留情地捏断她脖颈。
然,看清是他,她前一刻的惧骇却也矛盾地平缓下来,但随即又感觉到他过分迫近的男性身躯。夹住她下身的力道不容挣脱,握紧她腕间的手劲强而有力,还有封住她半张脸的大手,他掌心温热粗糙,虎口几是抵在她鼻下,她嗅到他指间的气味,竟透着淡淡的神檀香味……刹那间,心情起起落落,忽高忽低,这滋味还是初次尝到,她一时间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