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国,旧金山。
罗品丰一抬头,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张照片里。
他整个下午在中国城附近溜跶,走着走着,荒谬的超现实感油然而生——明明人在异乡,放眼望去,却有好多东方面孔,招牌路标全是中文。虽然如此,他还是一点熟悉感也没有,老觉得是三流电影里的假场景。
左绕右绕,大街小巷穿进穿出,陡坡上上下下……最后,转进了某条颇为安静的巷道中。
小巷窄窄的,两旁建筑物都老旧了,虽然看得出粉刷痕迹,还是难掩岁月。外墙防火梯本身就是很有历史的设计,好像李察吉尔在电影《麻雀变凤凰》里头要爬的,带着一束花,胆战心惊地去追求佳人。
二楼防火梯跟阳台之间拉着晒衣绳,上头挂着被单、毛巾等等,花花绿绿满天翻飞。重重布幕之后,有人抱膝坐在那儿。
罗品丰会注意到,其实是因为那人有一头很古典、很中国的乌黑长发;配上周遭的环境,在夕阳余晖中,他突然有种跌入时光隧道的错觉。
这……竟像是一张在上海旧弄堂拍的照片。
因为长期掌控镜头的缘故,罗品丰自然清楚照片多么能骗人。就像在热闹的美国西岸观光胜地竟可拍出旧时上海气氛,实在是个天大的谎言。
谎言也罢,他还是拍了。忍不住。而且连拍数张。
数字单眼相机的快门声已经关掉,照理该是静悄悄的,但那名长发女子还是察觉了。她转过头来,对着他呆望。
不负所望,她长得是柳眉细眼,鹅蛋脸,高颧骨。说实话,并不漂亮,但恰恰符合西方世界观感里头的中国女人形象。
罗品丰手上还举着相机,算是给抓个正着。于是,他用了走遍世界五大洲都通用的国际语言——微笑。
别小看这个脸部的小小动作,从非洲美洲到欧洲亚洲,从三岁小孩到百岁人瑞,不论男女,不论种族,他的笑容都是最有用的破冰武器。
结果没想到这一次,武器非但无法破冰,反而像是石沉旧金山湾,无声无息,一点反应也无。
对方安静地望着他,只是略瞇了瞇眼,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
这样一来,那双弯弯的眼睛就瞇得更细了,简直只剩两条线。
“嗨。”第一招失败,没关系,立刻采用第二步骤。罗品丰带着爽朗亲切笑意,开口用简单明了的英文说:“妳好。介意我拍几张照片吗?”
对方依然毫无反应。光影在她脸上跳动,她整个人像是静止的,只有发梢微微荡漾。
莫名其妙地,罗品丰心生警惕。看那呆滞的模样……她该不会是吸了毒或抽了大麻吧?
但他明明不在HaightStreet的嬉皮区,她的外貌怎么看也不像崇尚自由到邋遢、头上还要戴朵花的嬉皮;只不过是个时空有点错乱,导致看起来格格不入的东方女子而已。
又努力了几句话,简单的英文中文日文甚至粤语都用上了,依然得不到任何响应之后,罗品丰放弃了。回过头,他走出了这条窄小的后巷。
不过才转个弯,多走几步路而已,又回到了人声嘈杂的闹区,迎面而来全是观光客,各国语言、各国面孔涌动,公交车、房车、著名的叮当街车穿梭来去,刚刚的情景彷佛梦中,一点都不真实。
他忍不住回头看看。自然是看不见那女子了。
这插曲照说很快就会被丢在脑后,毕竟他已经在美西晃荡了快一个月,拍了数千张照片,记忆卡跟脑袋里都塞满了太多该看的、不该看的场景,这不过是一个不甚重要的瞬间——
但奇怪的是,罗品丰一直没忘记那个瞬间。短短几分钟的交错,光影记忆却异常清楚地印在脑海中。
这也是他身为摄影师的能力,或者该说是天赋之一,多年以来都是这样,某些影像会特别固执,绕梁三日,甚至三周、三月,始终不去。
他决定明日再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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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
何敏华在房间中央呆立,脚边的行李箱塞得满满,绝对会超重。旁边还有两大袋垃圾,等着她拿出去丢。
最后一天,她反而平静多了;也可能是因为累积多时的压力跟情绪,在昨日一场撕心裂肺的自怜痛哭后释放,才换来一片废墟般的沈寂。
大哭一场虽然没什么实质上的帮助,但确实有益身心;当然,如果没有那么多副作用的话,她会更愿意尝试的。毕竟哭完之后全身虚脱、整个脸肿起来、眼睛根本睁不开的感觉,实在太不好受了。
她并不是依依不舍。事实上,她从第一天来到美国就想回家,想了八年,终于可以回去了,高兴都来不及,哪可能舍不得。
但此刻的心情却还是复杂,她又呈现一个大泄洪之后身心虚脱的状态,无力多想,所以一直呆呆站在窗前书桌旁,往外看。
她在这间宿舍住了一年多,对窗外的景色早已烂熟在胸。她的窗紧临着叮当街车会经过的要道,斜斜的坡度是旧金山市区特色,观光客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在她窗前经过。街车的叮当响从早到晚频繁响起,而她听得习惯,到后来完全无感,根本就不受影响。
这栋宿舍其实跟她的整个人生一样,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维多利亚风的建筑外貌充满历史感,让观光客忍不住要驻足拍照。但他们赞叹时,并不知道里头电梯还得自己拉门,暖气常常故障,夏天没有冷气,她房间的衣柜没有门,而且终年散发着一种古朽的气味,用再多室内芳香剂、喷再多香水都没用。
但风景确实好。她常常像这样看着外头的游人,看得入神;猜测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往哪里去。
但发呆并不能解决事情,垃圾也不会自己长脚跑到外面的子母车里去。何敏华无声地叹口气,认命提起两大袋垃圾,艰难地走出房间,穿过长廊,由狭窄又陡峭的楼梯下去,开了通往后巷的小门——
砰!门从外面被狠狠撞了一下,整个往她脸上撞来,她差点摔倒。
随即,一个人影迅速掠过。就一眼,何敏华便认出那是常在附近一带逗留闲晃的流浪汉,衣衫破烂肮脏还带着臭味,此刻怀中紧抱着一个包包,全速狂奔而过,快得像是在逃命。
有名东方男子随后紧追上来,火大地用英文狂骂:“混蛋!我的护照——”
傻了两秒钟,何敏华立刻反射性地冲出门,准备追上去帮忙。
结果她这一冲出去,正好跟十万火急的追兵撞个正着!
“哇——”她忍不住大叫。
下一瞬间,她好像撞上一辆全速前进的坦克车,一阵头晕眼花;待清醒时,人已经坐倒在地,屁股热辣辣的痛起来。
对方也好不到哪去,被莫名其妙撞上不说,还被她的一大袋垃圾绊倒,差点跌成个狗吃屎;不过人家的运动神经显然比何敏华好上千倍万倍,他及时一个灵活扭身,才没摔成四脚朝天。
不过也够惨的,手掌、膝盖都擦伤,牛仔裤硬是磨破一个洞。
“干!”千真万确、气势磅礡的国骂爆发。
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目光随即直射到她身上。如果眼光能杀人,她大概已经死一百次了。
“对、对不起。”何敏华直觉想道歉,赶快举手往巷子深处一指。“他、他往那边跑了。”
对方还是狠狠瞪着她,好像正在盘算要把她砍成几块才甘愿似的。
“快、快!你快追啊!”何敏华急着说:“今天是垃圾日,垃圾车会挡在巷子口,他现在过不去——”
那人闻言,迅速起身,立刻追了上去。
哇,腿好长,跑得好快哟。何敏华望着那矫健的背影,忍不住赞叹。
三分钟之后,光天化日下被抢劫的苦主回来了。显然经历过一阵拉扯,衬衫袖子有一边撕破,下襬也拉了出来,狼狈不堪。
不过,背包抢回来了,拎在手上。他有点一瘸一拐地走回来。
“东西拿回来了?谢天谢地。”何敏华松了一口大气。“人呢?”
“逃走了。他爬上垃圾车,被载走的。”男子目光灼灼地瞪着她。
“被垃圾车载走?”她闻言,呆住!有这种服务?她居然不知道。
对方没有多说,径自低头检视失而复得的大背包。
结果一看之下,脸色又是一变。
“怎么了?”何敏华察觉到不对,关心地问:“东西有摔坏吗?还是……”
“皮夹已经被拿走了。”回答得很冷静。
“哇,好快的身手。”她忍不住说。
结果换来锐利而谴责的注视。何敏华被瞪得更瑟缩了,整个人往内缩了缩,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皮、皮夹里面有很多钱?还有证件吗?”
他缓缓点头。“钱、信用卡、证件。”
越听越觉得是自己的错,何敏华越发局促。如果不是自己这般笨手笨脚的撞上他,依他的脚力,应该可以顺利追上抢匪,也不会让对方有时间抽走皮夹、跳上垃圾车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