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妄!”他撕开封泥,从中取出两张白南齐以来便流行于官宧人家的蓝色彩纸,展开读完后冷笑道:“你相信吗?傲慢懒惰的刺史大人居然为高要太守传信,而孙冏则以‘西江督护’一职给我‘颁旨’呢!”
“他不以高要太守之名,而用皇上新封给他的头衔,一定是为了赋税吧?”精明的冯融冷静地问。
“没错,您看看吧,我相信他不会忘记罗州”
冯融接信函,冉隆升只写了短短几个字:“着高凉太守三月内办齐。”
“三个月?”他冷笑着将信放下,再取孙冏的信凑在灯下,看了几行便轻声念了起来:“……山泽鱼盐市税,以任公用。为昌国运,今于岭南各郡加征税米每丁五石,或出全丁摇役三年以代口税,另加课丁布缉各二丈,丝三两,绵八两,禄绢八尺,禄绵三两……我的天,这真是狮子大开口!”
董浩双臂抱在胸前,忧虑地说:“去年赋税刚缴完,今年的稻苗刚入田,春蚕方吐丝,哪里来的税米禄丝?他还不是逼民造反吗?”
“巧取豪夺,孙卢二人贪得无厌,冉隆升助纣为虐!”想起京城传闻,冯君石价怒地屈起手指敲打案几。“被他们搜刮去的财富,真的都进了国库吗?”
董浩嘲讽道:“能有一半入库皇上就该笑了。看看他们豪华的私宅,家中女眷无不穿金戴银,极尽奢华,那些钱财从何而来?无非是中饱私囊,以公肥私!”
“贪官横行,皇上不查,只是苦了百姓。冯融将信函递还给儿子,忧心仲仲地说:“这次的征税令很难施行,我得上奏朝廷。西江都护府近七年的所作所为已经引发了百越人不下百次的暴乱,如果再让这种掠夺的行为继续,必将引发更大规模的冲突,我们不可坐视不管。”
“是的。”冯君石把那两张纸塞回牛皮袋内扔到桌子边,赞同道:“我也会写回函告诉他们,高凉无法在三个月内完成如此重的新税。”
“拒绝等于抗税。”董浩深感不安地提醒他。“太守领兵古有惯例,但冉隆升夺你兵权,如果他们向高凉出兵的话,良德恐怕会成为第二个石龙峒!”
提到石龙峒,冯氏父子神色严重,那是岭南人忘不了的惨案。
七年前朝廷实施征越令,遭到土著激烈的抵抗,孙、卢二人以暴力镇压,冲突最激烈的石龙峒部落首领向大都老求援,冼氏长子与次子赶去协调,不料在云雾山遇袭身亡,随即石龙峒被朝廷军队血洗。大规模的抗税斗争终以百越人付出惨重代价而失败,但各地的零星抵抗从来没有停止过,汉越矛盾日趋尖锐。
沉吟片刻后,冯君石坚定地说:“即使如此也不能纵容他们胡作非为。五岭相阻,交通不便,皇上不一定知道岭南实情,奏本还是要写,也要组织力量维护村寨安定。明日我去雷峒村,找大都老和百合酋长谈谈,争取他们的支持。”
“是的,总得有人来挫挫孙、卢的锐气。”冯融赞成。“我在罗州也会好好安排一下与你们呼应,另外我得抓紧时间提亲,让你把百合酋长尽快娶进门。”
“娶百合酋长?!君石吗?”董浩张大了嘴,看着好友。
董浩滑稽的表情逗乐了冯融,缓和了房间内紧绷的气氛。
冯君石起身轻捶他一拳。“闭上你的大嘴巴,有什么好吃惊的?我难道不能娶百合酋长吗?”
“哦,不,我只是没想到……”董浩合拢嘴,惊讶之后是全然的兴奋。“不过这真是个好主意哪!如果君石娶了那位武功极好的美丽酋长,我们的腰板就硬朗多了,不仅能与高要、新兴抗衡,就是冉大人也不敢再那么嚣张。”
冯君石笑道:“说的是,不过还得先求亲,看人家愿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董浩看看冯融,喜孜孜地说:“有老大人亲自出马,大都老一定会同意。想想看,冯氏世代官宦显贵之家与冼氏世代百越豪强之族的联姻,将给岭南带来怎样的前景——安宁的部落和有力的防卫,多令人期待啊!”
是的,这就是冯融期盼的联姻结果,他希望儿子也能像董浩一样明白这门亲事将给他和这个地区带来的长远好处。
可是,当他转头注视儿子时,发现他又将那个有虎头封泥的信函握在手中,而他此刻的心思显然不在董浩所描绘的未来,也没在即将来临的“提亲”上头。
***
同一个晚上,距离高凉太守府十多里的雷峒村,一座被花草矮木环绕的吊脚楼内,冼百合正与父亲,也是百越人最崇敬的大都老坐在中堂说话。
“你确定朝廷真的又要增税?”冼琥俍饮着云雾茶,阴郁地问女儿。自从七年前骤失两个爱子和妻子后,他因忧愤过度而大病一场,幸得当时行医路过此地的韦檠救治,才捡回一条命,但精神一直未能振作。
“是的,我确定”
“朝廷难道以为我们岭南人只管种植,不用吃喝吗?”冼琥俍将手中的茶碗往身边小桌上一掷。“你替我写信上禀朝廷,就说不久前送去的贡税已倾我百越人之所有,如今我们什么都没了!”
百合微笑道:“我已代爹爹写了奏本,派人直接送去京城。”
“是吗?”冼琥俍并不惊讶地问:“你想皇上这次能看到信吗?”
“当然,这次送信者是三哥的役从,您说高州刺史能截下梁州刺史的信吗?”
冼琥俍想了想,笑道:“鬼丫头,就属你机灵。你在奏本里说了什么?”
“除了爹爹方才的话,我还告诉皇上:‘岭南虽得天独厚,物产丰富,但天分四季,物有生熟,日有升隐,月有盈亏,潮有涨落,人有懒勤。恳请我主容我族人休养生息,翻田弄土,插秧播种,挖塘蓄水,养殖采桑,掘土埋果,等果熟稻香之时,定按我主所求’。”
冼琥俍怔仲地看着她。“你果真是那样写的?”
“一字不差。”百合对父亲眨眨无辜的眼睛。
“噢,你会把汉人皇帝气死。”冼琥俍紧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女儿,你应该生为男子,去做统领四方的大将军。”
“我已经是酋长。”她自豪地提醒父亲。
“那还不够,你可以做更多。”
百合心满意足地说:“我只想帮助爹爹管理众部,减少族人间的杀戮、抢劫和人口买卖,让大家都能好好生活。上天赐予我们富饶的土地,我们不该浪费生命在那些事情上。”
“那你最好找个能帮助你完成梦想的丈夫。”冼琥俍赞赏地提醒她。
“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有丈夫?”
“因为女人永远不够强壮,你也许有超过男人的勇气和智慧,可是你仍然需要一个强壮的臂膀在你疲惫时让你倚靠,在风雨太大时与你并肩同行。”
父亲的话在百合心里激起细小涟漪,虽然转瞬即逝,仍留下一道浅浅的波痕。
第2章(1)
早饭后送走父亲,冯君石回到书房取出昨夜写好要给皇上的奏折,和给孙冏、冉隆升的两封回函,认真检查后分别密封,派信得过的衙役送走,然后按照计划前往雷峒村去拜访大都老父女。
可在临出门时,董浩把他拉住,硬逼他换衣服并整理仪容。
“董浩,你何时成了这样一个婆婆妈妈的人?”冯君石不耐地说,却不知道换了这件有卷草花纹的常服,让他看起来更俊气。
董浩不理会他的抱怨,守在门口说:“穿衣打扮可显敬意,大人今天去见大都老是有事相求,若穿官服显得气势压人,换件常服,打扮得俊俏些,让人看了心里舒服,说起话来也会婉转温和些。”
冯君石觉得他的话很对,不由拍拍换好的衣服笑道:“果真出身不凡,如你这般心思缜密、能文能武之人,应该去做相辅,而非蜗居在我这小小的太守府。”
“别取笑人。”董浩懒懒地说:“连小小董府都摆不平,还做什么相辅?”
听他语气低沉,冯君石收起笑容,沉思地看着这个自他到建康求学起就认识的朋友。“两年多了,也许你该回家了?”
“一团乱麻,回去干嘛?”董浩强打精神说:“跟随大人既可知天下事,又能逍遥自在,这可比家里那为了蝇头小利而锱铢计较的日子关心多了。”
“我可不认为你真的开心。”
“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你早点把女酋长娶来,我们兄弟俩会更开心。”
冯君石明白他心中的结只能靠他自己解,别人帮不上忙。因此话题一转,戏谑地说:“好吧,我们走,请恩师看看弟子的脚力最近是否有长进些。 ”
董浩也以玩笑似的口吻回应他。“贤徒且走,为师在这里看着呢。”
冯君石笑着往大门外走去。董浩站在原地看着他足步轻盈,身形敏捷,不由暗想:可惜君石错过了习武的好年纪,否则应该是个武林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