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母缓步走进训导处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瞬间聚焦在她身上,一身昂贵套装配珍珠饰品,利落贵气,又带着一种专业的咄咄逼人。
整个画面变成众人向席母——也就是有名的汪律师——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汪律师从头到尾都没有多看孩子们一眼,罗可茵只记得她冷冷的表情,带着不可挑战的权威。
“我儿子从国中到现在,读了六年光礼,一直都品学兼优,为什么会在快毕业前出现这么多事?”质问的语气平淡,却让所有人都为之一凛。
当然,大家责备的眼光全投射到罗可茵母女身上。
还用说吗?一定是这个刚进来的高一学妹有问题。要不然,多年来都这么品学兼优的优秀学生,哪会变成这样?
可茵的妈妈光身高就矮了人家一大截,被瞪得又缩了缩;她不明就里的一直在道歉,莫名其妙地、满头大汗地道着歉。
这个晚上就停格在母亲不断弯腰的情景中,罗可茵只觉得心口重重的疼着,难受到快要死掉。
妈妈是骑摩托车冲到学校的。载女儿回家的路上,凛冽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罗可茵抱着母亲已经有些粗的腰身,努力忍着眼泪不敢哭。
风声好大好大,摩托车引擎声好吵好吵,妈妈困惑的问话,差点被掩盖过去。
“可茵,你怎么会……”
一回头,看到女儿满脸惊慌,眼眶儿红通通的,罗母也跟着哭了。这是她的心肝宝贝啊,看女儿头低低站在训导处被众人责骂的模样,做母亲的心如刀割。
结果母女俩就在家门口哭了一场,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讲。
“不喜欢这个学校的话,我们转学,好不好?”罗母最后这样问。“转去远一点的学校也没关系,搭校车、家里接送你都可以。”
“不要,妈妈,我不会再这样了。”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红通通,讲话上气不接下气。“我真的会乖乖读书,我不要转学。”
“好,好,那就不转学。”罗母哄着女儿,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不要哭了,小心等一下又开始喘。”
“不哭了。”知道自己让家人多担心,她努力挤出笑容。“妈,不要跟爸爸、哥哥他们讲——”
当然不会讲。要是让家里男人们知道小女儿跟学长翘课逃家去游荡,到半夜才由学校同通知家长去领回的话,不用太久,大概二十四小时内吧,那位学长铁定会遭到毒手。比如说被五花大绑、浇上热柏油、插满鸡毛,然后游街示众等等。
“你们在做什么?”罗可茵的二哥闻声出来,一脸不解。“为什么不进来,外面这么冷,可茵万一又感冒怎么办 。”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罗可茵鼻音重重地迅速否认。
“你看,鼻音都这么严重了,还说没事?快点进来。”
说着,二哥已经脱下自己的外套,包住妹妹,暖呼呼的衣服披上肩,罗可茵差点又掉眼泪了,要好用力的忍着,才没有继续哭。
“为什么到现在才回家?”二哥追问。“是不是又留在学校练跑?可茵,我们已经说过了,冬天不要这样,跑的一身汗又吹冷风,一不小心就感冒了,你感冒又很麻烦……”
“先别讲这些了,来,我们赶快进去。妈妈煮红糖姜汤给你喝。”
妈妈拉着她走。温暖厚实的手并不细致柔软,却充满母爱的力量。
跟早些牵着她在街头乱逛的另一双手,是如此不同。
一个晚上像是作了一场超长超长的梦,梦醒之后,她突然老了好几岁。
那晚之后,她果然又染上微恙,真的是很轻微的症状,却在家人坚持下,又请了好几天病假在家休息。
隔几日回学校上课,她的脸色还是不大好,同学们私下都在传说,罗可茵跟学长深夜在外逗留,准备上旅馆时被抓到。学校知道了,事情闹的很大,她回家还被父母打,才会这么憔悴。
绘声绘影,全都是加油添醋的结果。才十六岁的她,居然已经尝到成为公众人物的苦头。
后来校方的处分出来了。众人哗然。一人只被记了一支小过。
这绝对是宽容处分,要不然,像情节这么重大的事件,不但大过跑不掉,说不定还会被迫转学。
从好友赵湘柔那儿得知,席承岳家里确实曾对校方施压,希望害儿子分心的罪魁祸首——也就是罗可茵——可以立刻转学,别再留在学校危害席承岳了。
但,遭到席承岳激烈的反抗,不惜以放弃参加联考当威胁。闹到最后,才被记一小过。
听完之后,罗可茵好惊异。学长那么温文优雅的人,会跟人大吵?不过这也不算太难想象,毕竟学长之前就曾为了她跟人打过架。
漫长的冬天一日日流逝。因为被严格监控的关系,他们根本 无法再见面。表面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心里其实非常非常自责。
一切的混乱都因她而起,就像从小到大,她的身体就是全家人担忧的重点一样。这种感觉真糟。
因为父母执意要一个女儿,所以她是在众人殷切盼望之下出生的。母亲生她时已经四十高龄,颇吃了一点苦头才生下她。早产不说,一出生就有BPD——新生儿器官肺部病变,直到六个月大才脱离呼吸器的辅助。
时至今日,她的肺部依然有轻微伤痕,天气一变化就容易染上风寒,一咳嗽就很难痊愈。之所以会开始练跑,也是在医生的建议下,为了锻炼心肺功能才跑的。没想到真有天分,一跑就比人快;加上多年锻炼的耐力,居然成了长跑好手。
罗可茵还记得,小时候,父母常在深夜里偷偷到 她房间,以手探她的鼻息,只为了确认她还在正常呼吸。大规模的食补药补更是统统都来,以把女儿养壮为最高目标。
她真的、真的极不愿看见家人深深担忧的神色,因此努力活得健康开朗,让年纪不小的爸爸妈妈,三个哥哥都能放心。
所以她乖了,安安静静的低头过日子,不敢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不想再看到学长那么漂亮的人被拘在训导处训话,不愿再看到母亲向谁致歉。
战战兢兢,只求能平平安安过每一天,直到毕业。
春天来的时候,她的禁令终于暂时解除,可以重新回到校队练跑了。
在操场上一圈圈跑着的时候,罗可茵总幻想,在学校的的某个角落,也许是楼顶,也许是走廊,也许是教室窗户旁边,有一双温柔带笑的桃花眼正默默看着她;就算只是瞥过一眼,能让他知道自己很好,这样就够了。
她其实也好想看他一眼。每个穿着制服的高挑背影都让她心跳不已,视线忍不住粘了过去。不过,总是失望的时候居多。
她竟是没有机会再和他说上一句话。席承岳像是平空消失了似的,除非各项考试颁奖时,才会听到他的名字。
罗可茵还在经过教务处外的走廊时,看着贴出来的模拟考金榜,仔细找着席承岳的名字。看到他依然稳居第一,就偷偷地开心。
然后是火辣辣了的夏天,联考的季节,席承岳顺利考上第一志愿某大法律系。耀眼的红榜贴在学校穿堂最显眼的地方,迎风翻飞。
直到秋季新学期开始了好久以后,红榜都没有撕下来。罗可茵常常会在经过时,仰头望着那遥不可及的名字,发呆。
“啊,就是这个学姐喔”
身旁,刚进来的小高一偶尔会窃窃私语,讨论着一代传一代的八卦秘辛。
“长的又不漂亮。” 小学妹不解地细声说:“一定是倒追吧!因为听说席学长超帅的。”
她微微一笑,低头走了。
学生皮鞋的鞋跟在发亮的大理石地砖上敲出清脆的声音,长廊上隐约有回音,阒静中单调的声响,更显寂寥。
再次见到席承岳,是两年多以后的事了。
那时,罗可茵已经是应届毕业生。私立学校管得严格,他们参加过毕业典礼之后还是要留下来自习,做最后冲刺,以迎接即将到来的联考。
好友赵湘柔已确定夏天就要赴美,先读语言学校,然后升大学。虽然不用参加联考,但还是每天留在学校陪罗可茵读书;就连毕业典礼,也是因为要跟可茵拍照才来的。
“我们去楼顶拍几张吧。”在校内各角落拍完一轮,赵湘柔提议着。
当然,罗可茵欣然同意。那可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哪。
她柔顺地跟着一阶阶爬上去。铁门一开,热风迎面扑来,阳光灿烂到让人差点睁不开眼。
用力眨了眨眼,还是不敢相信,出现在眼前的人影是真的。
是席承岳。就像以前一样,斜斜靠在水塔边,含笑望着她。
也像以前每一次一样,在他温柔得能融化人的目光中,她有如被黏住了,根本动弹不得。
“你来做什么?”结果是赵湘柔先开口,她的嗓音一向清脆好听,此刻却蕴藏着怒气,很不友善的质问:“你已经不是本校学生,为何随便进我们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