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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分百实情是这样没错。这家人真古怪,为何连个像样的遗照也不摆放一张,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幸好他没闹笑话,触犯禁忌被撵出门去。但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难道让他不着边际的安慰老人家?他连对他奶奶都做不到啊!

  只好遵照程如兰事前的吩咐,顺手在盒子里取了长宋伊人的照片,对这还在抽噎的宋母直哈腰,“伯母,合照找不到没关系,我拿张她的照片作纪念好了,请多保重,节哀啊!”

  宋母哭得厉害,无暇理会他,他也不管了,下意识倒退着出门,老觉得背后凉风习习,得贴着墙走才有安全感。出了那道铁门,疾步直下两层楼,冲到公寓门口,他煞住脚步,扶着门框困惑起来。

  程如兰应该早就知道盒子里有些什么内容了,保单才是重点,照片是诱使宋母开启盒子的最佳借口。她和宋伊人绝对不是泛泛之交,若切身之事能知之甚详,为何不直接找上门告诉宋母,反而绕个圈由他这个不想干的人冒充一个不存在的朋友,详装寻找一张不存在的照片?

  止不住的疑问,抬眼望去,程如兰伫立不远处,眸光入场,只是多了一份期盼,他谨慎地开口:“老师,她那道保单了,我找到照片了。”

  “啊!太好了!”她激动地掩住胸口,为的绝对是前者,她完全不关心他伸出的掌心中展示的照片。

  多么直接不遮掩的反应,他还需要为什么?程如兰大概怕他年轻易坏事,所以打从一开始就只教他去照片,不告诉他实情吧!

  正想抱怨两句,一滴泪陡地坠落在她的面颊,下滑,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屈起指头替她拭去,但不太对劲,鼻头、额角、发梢都有,越来越多,连他手臂都沾了数点圆印,仰头看天,居然下雨了,落速极快,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往巷口奔去。

  沿路公寓都缺乏屋檐,停歇不得,绕经两个巷弄,终于躲进一处民宅较开敞的前廊。他们面对着湿透的路面,拍去身上的雨水,又为彼此拂拭一头一脸的湿濡,两人都不发一语。

  但他不时看着她,看着她皱眉,却不和他眼神接触;看着她转身远眺天色兴叹,流露惆怅,却不吐露一字一句。他转身与她并肩齐望天际,“老师你还有没有事需要我替你做的?”

  她听了眯眼笑,“没了,谢谢你。”偏头凝视他,“我请你吃饭吧!肚子饿不饿?你想吃什么?吃什么都可以,吃多少都没关系喔——”

  他没说话。他在她心理,除了吃就是睡吧?但是他什么都不想吃,也没兴趣回家睡大头觉,他想了解他、了解她、了解她……

  “两位进来坐吧!免客气!”操着台语的苍老嗓音在背后响起,两人一齐回身,才发现不知不觉滞留在一处私人开设的小型宫庙前,规模不打,站着公寓的两层楼,刚点上的一灶檀香不时飘来,刺激他的眼鼻,他柔柔鼻子,摇手道:“不用麻烦了,阿伯,雨小一点我们就走。”

  老人笑眯眯也不勉强,撑起松垂的眼皮打量他,视线移至程如兰脸上时,眼眶不自然得膛大,似乎想极力看清她的面貌,原本灰浊的瞳仁忽然聚了焦,有了光度。

  老人缓缓抬起右臂,指着程如兰,“你……为什么还不走?”惊疑的语气不似下逐客令,反像质问。

  程如兰慌忙后退,老人语气转为严厉,“你该走了,你的时间到了,不该占着不走。”

  “阿伯,你不用赶她,我们马上走。”安曦不悦地以身屏障,不让态度颇差的老人进逼程如兰。

  “不知轻重的臭小子,我赶的是她不是你,还不块闪开!”老人以枯枝般的臂膀隔开他,不打算放过程如兰,“块回去吧!各有各的路,不要留恋了,你牵挂的人会好好活下去的,你不能擅自改变什么,块回去!下辈子好好做人,千万别再任性了。”

  安曦越听越糊涂,倚着他的程如兰却瞬间僵直,一声不吭,仿佛默认了一切指责,他一急,阻止老人再度发言,“阿伯,不要讲了,我们马上就走。”

  “说什么傻话,该走的是伊,你不要再乱了啦!闪到一边去!”

  程如兰满面凄惶,冷不防转身,冲进猖狂的雨势中。他拔腿就要追随而去,老人以想像不到的劲道扳住他的手臂,指头几乎掐入皮肉中,“不可以去,你这猴园仔不知死活,伊不是你可以喜欢的查某啦!”

  “什么啦?臭老头!”他扭动肩头,怒不可揭。“关你什么事啊?”

  “你以为伊是谁?伊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人,和你说话的查某早就不在人世了,伊占了别人的身来完成愿望的,你别再欲了,回家读书去,前途卡要紧啦,多管闲事没好结果……”

  他幡然回头,定住不动。

  这是在做梦吗?他听到这光怪陆离、似真似假的疯言疯语发生过了吗?但是骤雨打在身上为何如此真切?程如兰为何迫不及待地逃离?而他呆立在这座不知供奉何方神明的小庙前,烟雾冉冉如梦似幻……

  他使劲捏紧腮肉,痛感十足——一切如实地发生着,老人没有消失,还在用绿豆小眼厉瞪着他,先前穷极无聊对程如兰的异样言行所做的各种假设,难道真的被他猜中了一部分?

  但是没有兴奋感、没有新鲜感、没有与同好分享讨论的渴望,油然而生的只有恐惧,浑身颤栗的恐惧——怕自己见鬼了吗?

  前方迷濛的街道上,早已看不见程如兰的踪影,他揪紧领口衣襟,为何胸口似被挖空了一块,空虚不已?

  他挎着肩,拖着步伐,慢慢走进雨中。

  第7章(1)

  也不知道颓坐在后院石阶上有多久了,屁股坐麻到似一块石头,反正也提不起劲做任何事,他换了蹲姿,继续发傻。

  从日升到日落,光影在院子里以各种角度转移,从明亮到暗淡,凯望到眼睛也花了,黄昏终于来临,手边不知不觉堆拢了一地被他扯下的细碎菊花花瓣,全是他心不在焉手痒的结果,一整盆硕艳的黄菊只剩下数枝长茎和花萼,活像一群绅士秃了头。

  他奶奶提着扫帚,前后打扫过他的下盘不下三次,他乖顺地抬起脚,任凭两脚被粗鲁的拨来扫去,仍是无动于衷。他奶奶几次想发火,见他连口都懒得开,一脸失神,闻到那么点不对劲的苗头,她识趣地噤声观察。

  最后一次经过安曦身边,一地的鲜黄花瓣终于成功点燃他奶奶的怒火,一阳指直戳他脑门,“臭小子,一整天要死不活坐在这里拔光我的花,给我滚远一点,看了就不舒坦,失心疯了你!”

  他也不回嘴,往旁移个空位,让他奶奶收拾花尸。

  “别告诉我你又在哪里闯了祸,我老了,可没本事替你收拾。”

  他静静看着他奶奶,听而不闻。

  “不说话?想吓唬我?”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让他奶奶浑身发毛。看来非同小口,安曦根本是只跳虾,何曾伤春悲秋过了?

  “我警告你,你再给我装神秘,我就给你吃棒子!”她扬起扫帚,在他面前挥了两下。

  他眨眼也不眨,一手托着下巴,嘶哑着嗓子开了口,“奶奶,我老爸到底在哪里?”

  他奶奶的扫帚掉在地上,打散了花瓣。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听到什么了?”老脸凝重起来。

  “我问了十年啦!”他没好气地白他奶奶一眼。

  “当他跟你妈一样,死啦!不准再问了。”老人拿起畚斗,蹒跚得走开。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朋友他叔叔是调查局的,他查一查就知道了。”

  他奶奶不走了,站了半晌,突然转向拿着扫帚怒气腾腾冲向他,他一愣,举臂就挡,准备挨棒子。数到三,臂膀还好端端一点事也没有,稍移一个缝隙观看情势,他奶奶在上方激愤地眨着眼,嘴嗫嚅着,却貌不出半句话来。

  彼此僵持着,没有人打破缄默,他怀着同情端详他奶奶。死守一个秘密这么多年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应该活得很不痛快吧?她是不是担心太多了?他老子就算杀人越货也不干他的事。自小面对父亲失踪的事实,从期盼到愤怒到麻木,以至于无所谓,他不曾兴起“万里寻父”这个念头,纯粹是出去好奇,再说,没有人比他更有知道的权利。

  “死小子就这么想知道吗?”对峙好半天,帚柄终于老了过来,不断朝他背后击打,老人咬牙痛陈,“敢威胁我?我怕你吗?你想知道我就让你知道!你老爸是流氓,北部数一数二的大流氓,他以为改名换姓、离乡背井就没人知道他是谁了,什么坏事都干,我早料到他会出事,没出几年,真的让我说中了,判了无期徒刑,把年轻老婆、半大不小的孩子丢给我这个老人,当我欠他一辈子吗?我警告你安曦,你敢去找你老子我绝不让你再进家门一步,听明白了没有?给我好好做人、好好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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