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说要走,就留在江宁过日子,住水氏织造坊里,谁想找我,尽管上门喊一声‘艾新’,我就出来了。”他指着水云初和水云锦,笑弯了眉眼,脸上三分狡猾带着七分天真。
曹玺想起儿子对这位四爷的评价——乍看之下,像个没心眼的孩子,其实是油滑到没心没肺。
他满腔苦水。“四爷,这些人犯的是国法,若上头追查,卑职担待不起。”
“只要不涉及谋反,一点小事,哥哥不会在意的。”
但艾新还不知道,水云锦就真的想造反。
曹玺也很苦恼,江宁私织造坊大盛,他这个织造局长会很麻烦的。
“曹大人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卖给我吧?”软的不行,艾新就来硬的了。
曹玺又能如何?人家是皇帝的弟弟,还是最受宠的一位,他再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违了四爷的意。
“既然曹大人同意了,就请与制台大人说一声,放人吧!”艾新顺着杆儿往上爬。
曹玺百般无奈地被推到制台面前。“这个……制台大人……”
“曹大人,莫非你认识这些贼子?或是收了他们什么好处?”从艾新拉着曹玺嘀咕开始,制台的脸就越来越黑。说要出动军队逮人的是曹玺、跟罪犯勾搭不清的也是他,现在是怎地?官贼一家亲吗?
“大胆!这位——”但曹玺的嘴又被艾新给捂起来了。
艾新附在他耳畔低语一阵。“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曹大人应该明白。”
当然明白,四爷要拿他当枪使嘛!但曹玺无法拒绝,只能跟制台打起官腔。“制台大人,今儿个的事确实有所误会,本官会亲自向皇上奏禀,等待圣意裁决,还请你先行收兵。”
制台也知道曹玺圣眷正隆,他若执意给这些罪犯开脱,皇上也只会笑嘻嘻地答应。是以,他愤怒不满地收兵回营,心里把曹玺祖宗十八代都骂翻了。
曹玺真是委屈死了,艾新还在那里添柴加火。“曹大人,我看制台大人心里不太痛快喔!你若不能将他安抚妥当,只怕将来共事起来风波不断。”
“四爷……”他就是因为艾新,才会这么伤脑筋啊!
“你若不信我,就派人把水家围了,除非我能飞天遁地,否则出不了水家大门一步,如此可好?”
“卑职立刻去办。”曹玺转身找人去了。
“靠!他还真的想布个天罗地网阵,防止我走脱啊?!”他的信用有这么差吗?
算了,让曹玺派几名年轻力壮的兵士到水家也好,省得他一个人包办所有的粗重活儿,累人。
★★★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水云锦是满腹的疑惑。
“艾新,你不是哑巴吗?为什么会说话?”
“会说话自然不是哑巴啦!”艾新随口胡诌。“不是哑巴,就一定能说话嘛!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水云锦听得头晕,只好把问题抛开,再问:“我以为今晚死定了,你是怎么说动官府放人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有钱干么在我家做长工?”
“长工做久了,自然能存下一点银子嘛!”
“但姊姊不是说你工作是为了抵三餐,没钱拿的?”
“是不从帐房那边支薪,但可以从你姊姊私房里出啊!”
“姊姊,你有多少私房?”水云锦好奇地问水云初。
水云初真是受够了这个少根筋的弟弟,正巧到了家门口,她一把推他进去。“不管你有多少问题,都先给我把今天的错误反省一遍再来问!”
“我有错吗?”
“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是错!”气不过,她踢了他一脚。
见姊姊真的怒了,水云锦只得怀着满腹疑惑回房去,拚命地想他是何处露了破绽,竟惹官府找上门?这环节不补,以后还图谋什么反清大业?
大门口,只剩下水云初和艾新。她低着头,不太敢看他,但眼角余光又忍不住偷瞄他。
沉默持续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软软的声音才在她耳畔响起。
“你应该是有话想跟我说吧?”
她无法形容那种嗓音,是磁性?低沉?还是别有韵味?总之,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她心尖儿狂颤。
本以为他那张脸像包子一样可爱就够迷人了,直到他开了口,她才深刻体会到“勾魂摄魄”是什么意思。
情不自禁地,她的脸又更红了,支吾半晌,才吐出蚊蚋般的三个字。“对不起。”
“这你说过了。”
“没有。”她含糊着低语。“刚才是用写的,才没说。”
他仰头哈哈大笑。“也对。云锦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你呢?就没一点疑惑?”
她偷偷地抬眼,看他笑得灿烂,那润泽的脸比天上银月更加皎洁。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目光被他紧紧地吸住,再也挣不开。
说不出的温暖和一股淡淡的悲伤同时滑过心坎。为什么明知道他俩之间不会有结果,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对他越陷越深?
第4章(2)
“怎么不说话?”见她久久不语,反倒是他生疑了。“气我骗了你?”
那真挚的问候让她觉得喜欢他也不是件坏事,或许结果不会完美,但至少过程中,她是幸福的。
既抽不出情丝,就任其缠绵吧……
她摇头轻笑。“你有骗我吗?在今夜之前,你对我可是一句话也没说过,何来欺骗之言?”
潇洒的女人、敏锐的对手、贴心的知己,他看着她,那弯弯柳眉、细长凤目,皆是别具风情,无论哪一种,它们都如醇酒般迷人。
“你不好奇我是凭什么说退官兵的?”
“自然是凭你的身分。”
“你知道我的来历?”
“只晓得你出身不凡,还有……”她抿唇一笑。“你不是哑巴。”
他摸摸鼻子,也笑了,四目交接中,浓浓的情感和无数的心意在交流。原来,他们是如此地了解彼此。
“你什么都知道了,难怪从来不问我。”
“我想你也不爱人追根究柢,不如别问了。”
呼,他吐了口长气,一撩长袍,扬起清风,飘然出尘,正如三月天那轻拂春水的绿柳。
“谢谢你的不问。”他在水府大门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柳眉一轩,莲步轻摆,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鼻端闻到一阵清雅的香气,不像花儿,也不似青草,是……对了,宫里有一片竹林,从前每当他心闷的时候,便往林中一躲,藏它几个时辰,让哥哥找翻天。
那竹林里就是她身上这种清爽潇洒、又不脱秩序的味道。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放松,无比地舒服。
“在水家的这段日子,是我出生至今过得最愉快的。”正因她的知心,松了他的防备,他反而乐意说了。“我的家……很大、很麻烦、很多的勾心斗角,所以我一直不想回去。”
“但你还肯提起它,就表示那里依然有你记挂的人。”
他撇头,望见她清澈的眸,不自禁地迷醉了。
“我其实挺想我哥哥的,但我若回去,对他、对我都不好。”
“我可以就此猜测你们兄弟感情很好吗?”
他点头。“我几乎是哥哥看着长大的。”玄烨只长他三岁,但他仍然记得,玄烨用稚嫩的身体、纤细的手臂护卫他的情形。
他总爱说:这是我的人,谁敢动他一根寒毛试试。
没有玄烨,就没有之后的福荣,和现在的艾新。
“那么你离家前便该与他说清楚,以免他担心、不安,甚至误会自己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才坚持不回家。”
“不至于吧?”但话说得很心虚。在他心里,玄烨一直很厉害,没有什么击得倒他,所以……他似乎轻忽了玄烨的情绪。
“我不是你哥哥,所以无法体会他得知你离家出走时的心境起伏。不过若云锦对我干出这种事,我肯定饶不了他。”
“你的意思是,哥哥的惩罚很快就会降下来?”
“都说了,我不是你哥哥,我怎么知道他会如何做?”
他白她一眼。“你这样吓人真不道德。”但偏偏戳中了他的弱点。他们兄弟感情很好,所以他更在乎玄烨的心情,如果玄烨为了他干出什么蠢事,或者气坏身子,他会后悔一辈子。
“忠言总是逆耳。”她耸肩,似笑非笑地睇着他。
他与她的凤目对瞪着,良久良久,又噗哧一笑。
“你是故意要让我心里不安的。”
“我这是在告诉你,不告而别是件很差劲的事,若有一天……”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淡淡的悲伤在凤眸里飘荡。
他心疼,探过手,握住了她扭绞衣角的柔荑。
“放心吧,我不会再做出不告而别这种事的。”
她反手握紧了那只有力的手掌,感谢他的知心。若有一日,他们必得分离,那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不是徒留相思、遗憾无穷。
★★★
水云锦也不是蠢蛋,睡了一夜后,心情平静下来,再去回想艾新面对江宁织造局长曹玺和制台大人的景况。
很奇怪,艾新似乎才是那个主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