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午后,大雨滂沱,乌云浓稠得像团黑墨,车行在高速公路上,能见度不到五十公尺。
雨刷拚命地摇晃,试图还人们一个清朗的世界,但车内沉郁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显然让它们白忙了。
“为什么?”男人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用力到青筋凸起。
女人闭上眼,苍白的脸转向车窗。
“为什么?”男人空出一只手摇晃她。“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我们结婚都五年了,好不容易才有了孩子,为什么不要他?”
女人按下车窗,让大雨洒入,打湿那张鹅蛋般清秀细致的面庞。
“回答我!”男人大吼。
湿淋淋的、滴着水的头发紧贴着女人的脸,衬得她的肤色更加苍白而凄楚。
“为什么……为什么……”她喃喃着,好半晌,终于控制不住地嚎啕出声。“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因为我们两个都失业了,因为我们欠了一屁股债,因为我们正在跑路——你还要多少理由?!”
她爱孩子,在育幼院长大的她从小就渴望有个家,有一双儿女,一个会每天回家吃晚饭的丈夫。
她本来可以拥有的,但天有不测风云,先是丈夫的书店因为长期亏损而倒闭,与朋友合作生意又遭欺骗,更糟的是,丈夫还替那个朋友作保。
友情决裂后,那人自顾逃亡,把近千万的债务留给丈夫。
而灾难还没有放过他们夫妻。就在上星期,她工作的公司裁员,她这个孕妇赫然排在第一位。
经理跟她说抱歉,虽然她的能力很好,可她的薪资也最高,加上她快生宝宝了,势必有一段时间无法工作,在这个不景气的时代,公司承担不起这些损失,只能请她走人。
她没有选择。
“我们……拿什么养宝宝?”她趴在车窗上,放声大哭。
男人咬紧牙关,还是忍不住揪心的疼痛。妻子说的有理,他们现在是养不起孩子,但那终究是他盼了五年的宝贝,他却必须亲自带着妻子去杀死“他”。
不知不觉地,他踩油门的脚越来越使力,车子像火箭一样地疾速往前冲。
女人吃了一惊,拉住他的手。“冷静一点!”
但他听不进去,挥开她的手,无意识地把脚下的油门当成那个背叛他的朋友,拚命地踩。
“老公——”
“坐好,我们会没事的。”他牙齿咬得用力。
她看见丈夫扭曲的脸上,那一双无神的、绝望的眼,知道他正努力不要让自己疯狂,他是男人,他会保护她。
可这没有意义。他再能干,能扛起一片天吗?况且他不要她的帮助。守护家庭是丈夫的责任,妻子只要躲在那他张开的羽翼下,安然生活就好。
她有点高兴,也有点悲哀。高兴的是,丈夫待她真体贴;悲哀的是,一世人、两夫妻,他们却风雨不能同舟。
突然,她觉得车子再快一点也无所谓,真的化成流星,消失于天际,对他们而言,可能是更好的结局——
“我们要跟宝宝一起走吗?也好、也好……”她失神地呢喃着。
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一点神采,就像个死人一般,只有心头的怨火不熄。
为什么孩子不在他事业有成的时候来?为什么老天要这样玩弄他们夫妻?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
如果他有钱,他的家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如果他不信任那个满嘴说得天花乱坠的混蛋,他就不会欠下大笔债务。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
突然,一股巨力从后头撞过来,他试图踩煞车,却徒劳无功,车子失去了控制。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倾过身体保护妻子。随即,他们感觉自己飞上了天,不知道是两人的身体在旋转,还是汽车在旋转?总之,他们转得头昏脑胀。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更加强烈的冲击扑过来。
砰、砰、砰——连串的爆炸声响起,成片的火光在大雨中显得格外突兀。
怎么回事?车子爆炸了?
但他们已经无法得知大火发生的原因了。在车子飞上天又落地的同时,他们的意识已经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第1章(1)
“亢儿、亢儿……你醒醒,别吓娘啊!”
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在高亢耳边不停地唉叫。
那可怕的音调像拿刀尖刮玻璃,让高亢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立敬礼了。
“吵死啦!”高亢想捂住耳朵,却发现整个身体好像陷在一个烂泥塘里,怎么都使不出力。
同时,一个更拔尖的声音刺入耳里,硬生生震得他的耳朵嗡嗡响。
“生了、生了,少奶奶生了,恭喜老爷、贺喜夫人,少奶奶给高家添了位小公子!”
“啊——”一串像小女孩看见大明星似的尖叫声在高亢身边响起。
他翻了个白眼。这双耳朵八成要报废了。
“谢天谢地,高家有后了!”裹着高亢的“浓稠泥糊”使劲地摇晃他,高亢感觉自己在坐云霄飞车,还是三百六十度大翻转的那种,他快吐了。
“夫人,你还抱着亢儿做什么?咱们快去看看孙子啊!”
这是一个威严的声音。高亢有点感动,他还能听得见,老天保佑,他耳朵没聋。
不过……用得着这么大力地扯他吗?他手臂快脱臼了。
他想说,慢一点慢一点,他的手会断掉,但前头有人在拉,后面有人在推,他却是身不由己地被推入了……
“啊——”他发现自己喊出一个比刚才那些都更恐怖万分的尖叫。
这……这是哪儿啊?木头盖的房子、木头做的桌子、木头钉的窗户、木头……反正这房里的东西,包括房间本身,九成九都是木造的。
这里没有高亢熟悉的沙发、电视、音响,只有他在古装剧里看到的那些朴拙摆设。
怎么回事?他在作梦吗?明明刚才他还开着车、载着老婆在高速公路上疾驶,一眨眼,他却来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他看看四周,猛然发现前面拉着他的那个男人一身长袍宽袖,颔下柳须飘飘,极是潇洒;后面推着他的女人很胖,足足有三个他那么大,圆圆的脸上泪痕未干,却是慈祥又和蔼,光是瞧着,就让人心窝暖暖。
“亢儿啊!娘的心肝宝贝,你这是怎么了?一会儿昏迷、一会儿大叫,莫不是见了脏东西?”她又把高亢扯入怀中。“快来人啊!请大夫——不对不对,到金鸡观把青风道长请来,就说高家要办水陆道场驱妖。春花、秋菊,你们给少爷炖人参鸡汤去,还有冬梅……”她边说,边用力把高亢往胸怀里按。
高亢忍不住开始诅咒报章媒体。是谁说男人都喜欢一手无法掌握的女人?让他们来这里试试看,才知道什么叫做压迫性的痛苦。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的时候,那个潇洒的男人救了他。
“儿子都娶妻生子了,你这做娘的还这么宠他,难怪人说慈母多败儿。瞧瞧,一点小打击他就要死不活的,这将来还能有出息?”
挣脱开来之后,高亢深喘几口气,看看潇洒的男人、再瞧瞧胖女人,又愣了。
这到底是哪里?现代人还有“娘”这种称呼吗?不都叫“妈妈”?
高亢的呆愣让胖女人更紧张。“亢儿、亢儿,你倒是回句话啊!别吓娘了。”
他觉得自己才真的要吓死了。他明明是孤儿,哪儿来的娘?
“啊——”忽地,又是一记尖叫。
今天的尖叫还真多啊,但……这声音他非常熟悉,熟到作梦都不会忘记。
“小苹!”他神力大发,推开胖女人和潇洒男人的阻挡,朝着尖叫的来源跑去。
“小苹——啊!”
高亢只见老婆林苹正半坐在一张红木雕的大床上,鹅蛋般的脸庞,五官清秀,不特别美,但那斜飞着入鬓的黛眉,配上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丰厚而红润的双唇,别具一番风情。
林苹从大学毕业就没再留过长发,总是削得短短的,羽毛似的发包覆着她的脸,专业中带着三分柔媚。
高亢好几次希望她把头发留长,他好爱她长发如瀑,披在肩头,一阵风吹过忽地扬起的浪漫。
但林苹总说长发要留得漂亮很麻烦,三天两头便要护发、整理,不如短发俐落。
可现在,林苹的头发好长好长,披散在整个床面上,一片的乌黑柔亮,一缕金阳落下,还能反射出点点金芒。
一个人的头发要从耳畔留到腰际得花多久的时间?高亢没留过不知道,但至少他知道,绝对不是眨个眼的时间就能办到的。
有一些非常诡异的事情发生在他们夫妻身上了。
高亢看着林苹哀求的眼,林苹望向高亢仓皇的眸,心里浮起了一个相同的念头——
他们得好好谈谈,现在……这是在演哪出戏?
“少爷、少奶奶,你们这是咋儿了?”一个老嬷嬷靠过来问。
高亢恍然回神,吼了声:“出去!”
“亢儿——”那胖女人还想抱高亢。
“全部给我出去!”高亢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