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唉,颖儿死后,他的双眼看不见洛城花,他的肠断心落,春风再吹不进他心中。他的颖儿,他们的女儿红呵……如今花凋人陨,此恨不关风与月,他却无端端恨上风月。
“相公。”门被推开,身怀六甲的玉宁公主进门,打断他的沉思。
“公主。”他起身,迎她入坐。
“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兄情况更危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说着,她眼眶发红,手绢压在唇边。
宇渊不语,双眉深锁。
玉宁公主凝视着晃神的宇渊……她压压胸口,错了!
从来,相公心里无她。父皇赐婚,给了她丈夫,却没办法连同丈夫的心一并赐给她,她不在他心中,她明白。
相公待她极好,有恩有义,只是无情,这事儿,在颖儿坠崖后,她慢慢厘清。
新婚燕尔,他做足所有丈夫该做的事,他甚至厉言要求颖儿喜欢她,那时,她真心相信,他爱自己,比喜欢颖儿更多。
足够了,她一直这般对自己说,她想过,即便有朝一日,相公想纳颖儿为妾,她愿真心相待。
但母后说,她看尽后宫争宠,对于男人女人之间,再清楚不过。母后说,颖儿绝不能留在相公身边,免得夜长梦多……
于是懿旨下,封颖儿为靖宁公主嫁入肃亲王府,母后要彻底隔绝颖儿和相公。她本以为相公会坚拒到底,没想到,他竟慨然应允。
知道这消息,她是多么快乐啊!她自信满满地告诉母后,大家全猜错了,相公爱她,不爱颖儿,无庸置疑。
只是,千盘算、万盘算,怎盘算出这般结果?
颖儿死了,相公的心跟着死去。
表面上,相公恢复了,他比以往更积极经营,不管是官场、商场,两方皆得意,母后对这情形相当满意,岂知她是有苦在心,难言语。
相公搬进颖儿的探月楼,再不踏入她的衡怡阁;他不唤她玉儿,声声称她公主;他对她谦和有礼,百般尽心;他给了她尊荣、骄宠,然夫妻欢爱已随风逝去。
他们不再是夫妻,而是君臣,她再努力都走不进他的感情世界。
颖儿的死,他对她有怨吗?
他常发呆,对着颖儿的旧物发呆,坐上屋顶发呆,便是在竹林里练剑,也是舞着舞着,就停了动作,怔愣。
母后毕竟是对的,一眼看出两人之间情深志坚,那么,精明母后怎会相信,拆散两人很容易?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了呀,五年光阴虚度,空闺寂寞,她天天盼着相公回心转意,可,她盼不到他回首,只盼得自己的怨深恨极……
她恨相公冷淡凉薄,更恨冤魂不散的纪颖,为何不死尽烂透,偏来苦苦纠缠相公的心。
她恨母后机关算尽,却算不出相公的爱情不掐在她手里。
不甘愿呐,她的青春逝去,她的美貌无人在意,她的等待只等出一场空白,怎甘心?
太多的不甘,造就玉宁公主的刻薄,她不再对下人温厚,她的天真浪漫在悠长恨意间消逝,她不好过,也不让旁人好过。
但她有脾气却不敢在宇渊面前发作,人前人后,不知不觉间,她成了双面人。
终于,机会来临。
数个月前,纪颖忌日当天,她特意备下酒菜送至探月楼,加药的春酒,吞进相公腹中,相公将她错认为纪颖,几度春风,让她怀上腹中胎儿,老天爷,终算是帮了她一把。
胎儿给了她希望,希望相公疼爱亲生骨血之际,连同她一并怜惜;希望母凭子贵,希望不落空;希望重温枕边梦,自此再不为君憔悴,百花时,他不再辜负香衾念旧事。
只要相公一点点温柔恩爱,她愿意回到过往,不怨尤、不计较。
玉宁公主叹气,再问道:“相公,皇兄真的没法可救了吗?”
有办法吗?宇渊自问。同时间,他又想起拒人千里的曲无容。
“我……再想想办法。”
“多谢相公。”
“这是我的本分。”宇渊道。
本分?多伤人字眼呐,不管是她或是她的要求,对他而言只是本分,他认真尽丈夫该尽的责任,却不想要她的爱情。
玉宁公主紧咬唇,手扭了帕子,恨!
五年,把爱笑的她转了性,磨出无尽心机,她不再单纯善良,她一心想着,如何抢回属于自己的爱情。
第2章(1)
天际微微泛红,晨曦染艳了远方山峦,层层叠叠的山,层层叠叠的色彩,层层叠叠了他的不安。
这趟,明知不会得到好脸色,他仍非来不可,因皇太子病情急转直下,昨夜已陷入昏迷之中。
他领了圣旨和百名禁卫军,这回,曲无容失去拒绝权利。
宇渊方走进竹林,便看见一道长长的人龙。全京城,生病的人都来这里求医了?看来,对她医术感到赞佩的,不只有司徒先生。
不排队,宇渊直行到小屋前方,曲姑娘尚未开始看病,只见冷刚进进出出,为她张罗吃食。
他想起她说过,行医,不过生活而已;当年,颖儿说过相似的话,但她说的是“制毒,不过兴趣而已”。
宇渊清楚记得,自己常取笑颖儿杀人的本事比救人大;他批评她内力不足,好功躁进……
糟,他又在曲无容身上寻找对颖儿的熟悉。
昨日,他刻意打听曲无容。其实毋庸刻意,她在京城够出名了,随意抓个人问,都能问出几句和她相关的传说。
传说,那个彪形大汉不是曲姑娘的护卫,而是她未成亲的夫婿;传说,曲姑娘家财万贯,看不上那点诊金,置竹篮,只是教人们知道感恩图报;传说,曲姑娘家里曾发生过大火,把一张脸烧出狰狞疤痕,不得不覆上帕子,深怕骇着病人……
听到此,他便知传说十之八九是假。
冷刚不是她的夫婿,她凝望他的眼神没有爱情;她没有家财万贯,一桌一柜,满屋子寒伧;而她的脸,无疤无痕,美艳得教人目不暇给。
颖儿也美丽,却是截然不同的容貌,颖儿眉宇间挂着坚毅,而她眉间只有冷淡,时常,颖儿出现不服输的神情,而曲无容,对着他,隐约透露恨意。
为什么恨他?她是被他逮捕入狱的贪官家属?她与他是父母亲仇、不共戴天?她说因果,难不成他或朝廷真的对她的家,做了不可原谅之事?
唉,过去不论,宇渊相信今天过后,她定会更憎恨他了。
回头,他低声对身后的禁卫军叮咛,然后走到屋前,对着病人说:“各位叔伯姨婶,今日曲姑娘有要事在身,不能为各位看病,但百草堂开放义诊,药材诊金全免,请诸位移驾到百草堂吧!”
百姓议论纷纷,但身后穿官服的卫兵脸色严肃,为怕招惹干系,大伙儿不得不尽快散去。
冷刚听见宇渊的声音,匆匆出屋,发现他领了百名禁卫军,团团围住小屋,心知情况有异,忙奔进屋,揽住曲无容夺门而出。
然他前脚才踏出屋门,禁卫军便一涌而上,转眼,他们被团团围住。
冷刚自腰际抓出一把长鞭,刷刷数声,一鞭鞭力道沉稳,打在地上石板,石屑四溅,他不断挥动鞭子,迫得众人不敢靠近。
他抱住姑娘缓缓移动,心想只要进了竹林,便有机会脱身。
宇渊看出他的意图,嗤地一声,暗器从人群中飞射而来,冷刚来不及闪躲,急切间,只能用身子护住姑娘。
暗器撞上冷刚的手臂,穴道被封住,长鞭震落在地,他朝下望去,只见一枚石子在地上滴溜溜滚转,钟离宇渊内力非同小可。
冷刚偏头看姑娘,他很抱歉,这回,护不了她周全。
曲无容凑近他耳边说:“闭气。”
她出言瞬间,扬起右手,一把银色粉末朝空中洒出,但宇渊比她更快,催动内劲,将银粉向他们逼回去。
情况紧急,几个靠得太近的禁卫军被药迷昏在地,剩下的人一涌而上,迅速制伏曲无容和被点上穴道的冷刚。
一反常态地,宇渊站在原地,远远望着曲无容,一动也不动。
知道吗?他之所以能在曲无容动手前先出招,是因为看见她在冷刚耳边说话,那一幕让他联想到他与颖儿在肃亲王府遭受危困时,颖儿在他耳边轻语:“少爷,闭气……”
颖儿洒了毒粉,曲无容也会吗?他来不及思考,直觉动手,果然,他赢了。
他拿对颖儿的熟悉来对付曲无容。
不光明磊落!
“靖远侯,犯人已经拿下。”
禁卫军队长来禀,他回神。
“收队了,把冷刚压入大牢,放开曲姑娘。”他下令。
“是。”
队长领命,几声编派,一组人压着冷刚,一组人扶起躺在地上的弟兄,极有效率地率队开拔,不过片刻,走得干干净净。
没多久,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竹林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竹叶的飒飒声,和曲无容急切的呼吸声,宇渊与她相视,却互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