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说啊、说啊!”大娘催着。
“婉儿,要说就说些中听的话,老婆子心不好,大夫说咱不能受刺激,你要说了不好听的,逆了咱的耳朵,老婆子一口气怕要提不上来。”软中带硬,施加压力于无形。
云婉儿被七、八双殷殷期盼的眼睛瞧得不知所措,连呼息都热烘烘。
她感受到左胸房鼓动的力道,每一下都撞得她颤栗不已。
“我也是……对他……”迷迷糊糊间,她心里话就要被催逼出来了,一旦当着“霸寨”的女人们面前坦承情意,那当真如上告御状且拍板定案,要翻供比登天还难。
她朱唇轻启着,后头的话尚未说出,一名嘴上无毛的小少年忽然急巴巴地奔进这处寨中公用的大灶房,边喳呼不停——
“回来啦!他们回来啦!哟呼~~就说了,咱们马帮汉子闯遍天下无敌手,西南域外算什么玩意儿?不也两下轻易就走通啦!婆婆、大娘、婉儿姑娘,哇哈哈哈~~他们就快回来啦!”
女人们调头原要轮番把小少年骂个通天海,待听明白他兴奋地喊些什么后,人人脸上发光,双眼泛亮,而云婉儿更是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听漏消息。
大娘发话。“山子,你给老娘说清楚,究竟是‘回来啦’,还是‘快回来啦’?”
山子两肩一缩,忙笑道:“他们现下已经走到离‘霸寨’两日路程外的玉家行会,那行会咱们头儿之前同玉家订下契约的,两边合作在一块儿,往后‘霸寨马帮’出外行走,各地的玉家行会咱们都能大大方方进驻。”嘴咧得更开。“众人如今在行会那儿稍作歇息,驮回来的货有些要跟着玉家人马往江南去,不进‘霸寨’的,所以头儿先遣了一小组人快马奔回,要把寨里几匹养壮了的骡马赶过去会合。”
“咦?不是有现成的骡子和马匹吗?还让人回来赶其他骡马做啥儿?来来去去的还得花些时候。”
婆婆神情古怪,和大娘们对看了看,忽地有些明白了。
“山子,出事了是不?咱们寨里的大小汉子们都好吧?”若非路途中出意外有所折损,就用不着派人回寨赶新一批骡马。
云婉儿一听,大抵也猜出事有蹊跷,容色白了白。
山子两手在胸前胡挥,叽哩呱啦快语:“没事没事、还好还好!只是过西南山麓时遇到落石,咱们的骡马折损了一小部分,伤得最重的就属头儿啦!听快马回来的人说,头儿可是摔到深谷里去啊,但玉家大爷当真有情有义,独自下去把头儿救上来不说,还沿途悉心照料。头儿也是命大,悍得可以,都说她才十几二十日便又活蹦乱跳呢!”
听到这儿,女人家全吁出口气,拍拍胸脯。
人没事就万幸啊……
忽而,山子精灵的眼珠子转了转,极快扫了云婉儿一眼,像是内心经过小小挣扎,结果仍硬着头皮吐将出来——
“除了头儿坠谷受伤外,据他们说,呃……在那场落石意外里,还有一人也跟着遭殃,挺惨的啊……”
“谁?”女人们问。
云婉儿慢吞吞从椅上立起,肢体僵硬,她雪着小脸,心提到嗓口,两眼发直地瞪着山子,心中已知那人是谁。
***
姑娘像是落着泪。
她两袖不住往脸上抹,抹啊抹,泪仍涌着,脸蛋也仍旧湿漉漉,而盈盈的步履跟到最后有些踉跄,让他心绞着,彻底尝到离别的滋味。
三十晚上讨媳妇儿,初一早上赶骡马,阿妹骂我没良心的,要赶骡马就别讨她……头骡摇玉尾,二骡喜鹊花,大年初一要出门,哎哟,我的小心肝,阿妹不舍我……阿妹不舍我……
唉,天地良心,他又哪里舍得下她?
力千钧迷迷糊糊在梦境里打转。
说是梦,倒也不是,那场景确实有过,就在骡马队启程走域外的那一天。
姑娘说他会平安归来,他没再回话,母骡的红漆铃子叮咚、叮咚地响,他越走越远,想如以往出外走货时扯嗓高歌,无奈胸口堵得难受,潇洒不起来。
直到他下意识回首扬眉了,才见姑娘竟沿着生长桑树和柏树的黄土丘陵地一路追随,起起伏伏追了好长一段。
她居高临下望着队伍走出“霸寨”地界,白裙黑发在风里飞扬,面容已模糊,他却知晓她落着泪。
“回去吧。别再跟了。”心里对着她喊。
“我会平安归来啊!”无声地承诺。
而他的诺言实现了。
他已归来。
懒懒翻过身,力千钧知道该起来了,有好多事等着办,然知道归知道,极端疲惫的躯体硬是跳脱他意志的掌握,继续屈服在铺着蒲草软垫的土炕上。
他可以在下一瞬又轻易入睡,但有谁正站在薄薄门板外说话,嘀嘀咕咕的,让他两耳不由得去捕捉那话中内容——
“……当时情势万分凶险啊!一根绳子系紧五人,除了他,余下四个接二连三全被拽落,我还给吊在最尾端,惨的是骡马群躁动不安,顶上的落石迟迟未歇……他好样儿的,硬是给我挺住了!我阿爹在世时总夸他一个能抵十个,爱他爱得不得了,我瞧不止,应该抵得过二、三十个吧!哈哈哈……”笑声好不得意,像是欢喜自个儿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原来是他们家悍名远播的帮主大人。
力千钧粗肩微拢,两眼仍懒得掀开。
怎么跟人提及一个月前那场落石意外,还说得好有兴致?是玉家行会这儿的管事吗?
门板外,石云秋笑音稍止,清朗又道:“他真是死命硬顶的,浑身血筋爆突,不仅吊住底下人,连落石砸上身也不避不退……呵呵,瞧你吓的,放心啦,他重伤没有,小伤有些多,至于暗伤嘛……嗯,也慢慢恢复中。不过待会儿见到他,别被他的模样吓着了。”略顿。“……落石意外后,有几匹驮骡和马匹陆续累倒,春花也有些状况,他一路照料,快把自个儿累垮,即便抵达这处行会,这两、三天还窝在人家的马槽棚子里看顾心爱的母骡入眠,直到昨日才被我赶去冲了澡、上炕睡觉……”
咦?连这等事也拿出来说,帮主大人会不会太不够义气?力千钧低唔一声,眼皮掀了掀。
不过提到春花,他的确该起身了。春花不舒服,又累又乏的,不知食量有无变好?他得去瞧瞧她,和她说说话、逗她开心。
然后……
他听到门外响起另一个熟悉嗓音,仿佛怕惊扰了谁,轻轻细细地说——
“我进去瞧瞧他。”
他蓦然一震,高大身躯猛地翻正、躺得直条条,十指紧抓那件对他体型而言着实过小的被子,意识瞬间清醒。
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要去瞧春花,姑娘却要进来瞧他,那……那他该动还是该静?
装睡好吗?
不不不!装睡太辛苦,他呼息不顺,耳根发烫,睡相不够逼真,要露马脚的!那、那那……
他内心尚“那”不出个结果,门板已被轻推开来。
来人把足音放得好轻,缓缓靠近。
于是,他目中淡淡地映进一抹秀影,一张被乌发烘托、白里透暖的容颜,和一双如泓的丽眸。
四目交接,他脑中空白一片,连大气也不敢喘,只知梦中的姑娘终于来到身旁……
也许该说,是他回到她身边。
第6章(1)
“你说,咱们要真能平安归去,见着那姑娘,我该同她说些什么好?”男人嘴里叼着一根草,眉峰微蹙的模样挺苦恼,期待再见梦中人,又怕庞大心灵再次受创,伤上加伤。
“呼噜噜——噜噜呼——”母骡嘴里也咬着草,慢条斯理嚼着,边喷气。
男人佩服地瞪大眼。“什么?你竟然会吟诗?自古多情空余恨,自作多情最可怜……春花,吟得太好了!你做学问确实比我强!”
母骡也不骄傲,乌亮大眼珠暧暧内含光。
略顿了顿,男人叹气,真学心爱母骡嚼起嘴边那根干草,道:“你最好了,那姑娘喜爱你,见着你,她总是抱着你亲亲、摸摸又拍拍,每回就爱附在你耳畔说悄悄话,把你当好姊妹对待……唉,我可惨啦,不知怎么面对人家,说什么都奇怪。”
“呼噜——噜噜——噜——”认真出主意。
“用不着多说?多说无益?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哇啊!他的好春花时常会自个儿晃去寨中的小学堂,原以为是和学堂里的孩子们玩在一块儿,看来也听了夫子讲课,给的建言颇有深度呢!
“可是……我还能怎么起而行?瞧我把人家姑娘惹得泪眼汪汪的,昏头昏脑尽干龌龊事。她说我要,她就愿意给、甘心给,流着泪像只要送去祭天的小羊羔。春花……我很久不当恶人,在那当下,我还真想豁出去当一次恶人,把她强占了,先夺再说,你瞧我下不下流?”
母骡迄会儿没空给评语,因为有两只蝶儿高高低低飞过她的鼻头,她摇晃大脑,想瞧它们要双飞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