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唯说得没错,这研究一做下去得耗好几年,但他不介意。他原就打定主意终身奉献在学术领域,就算是一辈子待在昆明也无妨。
当然,他偶尔也会飞回台湾,看看母亲、看看哥哥、嫂嫂,以及年纪尚小的侄儿石谦——除了他们之外,他没有任何牵挂了。
何况,最重要的人一直陪在他身边。
琉璃……他的右手轻轻抚上眼皮,如今带领他看这世界的正是她的眼。
那一年,她将自己的眼睛捐给了他。
“海奇,我原想将我整个人、整颗心都交给你的,但现在不能了。”她的声音清甜静谧却又带着点忧伤无奈。只一会儿,她又恢复一贯的热切,“我的身体虽不能给你,但至少我的眼睛可以给你,我要将它们留给你。有一天即使我不在了,我的眼睛还是陪着你﹐永远永远。你看见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会看见,你认识的每一个人我也会认识。海奇,用我的眼睛好好他看这个世界,希望你能跟我一样眷恋它的美好。”
那段日子,她同时耐心地指导他拉琴。
“海奇,好久好久以后,你会不会一面拉着琴,一面想着你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子?”她嗓音依稀在他耳边盘旋,“你要快快乐乐地想着这一切,快快乐乐地拉着曲子,让我在天堂也能快乐地听着你的音乐。”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心痛。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回忆起来却还是令人感到心痛。
他深吸一口气,抽出书架上一本精装的册子,缓缓翻开,唇角牵起浅淡的微笑。
“琉璃,我做到了,我答应你要快快乐乐地想你,快快乐乐地看这世界。我过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宁和愉悦。”他喃喃说着,盯着册子出了神。直到一个像风钤般清脆的嗓音惊醒他,“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他倏然扬苜,眉头一皱,“进入房里不会敲门吗?”
“对不起。”路小唯道歉,“我敲了啊,可是没人应,门又只是虚掩着,我就进来看看。真对不起。”
“算了,没关系。”
“这是摄影写真集吧。”她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的精装书,“你对摄影也有兴趣?”“朋友送的。”他淡淡地解释。
“我对摄影也有一点儿兴趣,这一本我也晓得。”她笑得粲然,“是台湾一个很名的摄影师的作品。”
“你知道他?”
“向海玄嘛!他可有名了,这本写真集更奠定了他的地位。”她凑近细看,“对就是这本《妹妹》,听说里头拍的女孩就是他妹妹。”
“嗯。”
“这是他第一本人物写真集,从前他都只拍些风景、静物的,人物却挺少;可这本从头到尾都是他妹妹,又拍得实在好。”她赞不绝口。
他亦忍不住微笑,“没想到你对摄影颇有研究。”
“我只会看,不会拍。”她自嘲地,注意力重新回到书册上,“这个女孩儿实在好,又恬又净。听说她拉的小提琴是一绝,世人都称她天才。”
“她确实称得上顶尖。”
“你一定也挺崇拜她吧?”
他咧嘴一笑,“还好。”
她却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真是天妒英才。”
季海奇啪地合上写真集,将它放回书架深处﹐“我要换衣服,你先出去吧。”
“什么?搞了半天你还没换?”
“我若是换了,方才你闯进来时岂不全让你看光了?”他唇角微挑,恶作剧似地捉弄她。
路小唯俏脸一红,“好嘛,我出去了。”
往餐厅的路上,路小唯不停地找话题与季海奇攀谈,他则是一径淡淡地应着。突然,他的目光像被什么吸引了,定定地盯住某一点。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路小唯注意到他的异样,随着调转视线,望向廊外的四方形院落里。方才橙紫色的天空如今已转为深灰,沉沉夜色里围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她静静立着,仰起头凝望着天际,隐在夜色中的容颜,依稀看得出秀美出尘。
她像在祈求什么似的,低垂的双手交叉紧握。
“好美的女人啊,是教会的朋友吗?”路小唯赞叹着,近乎着迷地望着女人。
“她像我的一位朋友。”季海奇轻声说道。
路小唯微微蹙眉,“海奇?”
“你先走,小唯,我一会儿过去。”
他悄悄走向那名女子,脚步极轻极轻。但她还是发觉了他,转过头来。
他终于可以确认,“果然是你,逸琪。”
“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她喃喃地,望向他的眸光充满了讶异。
“原来你到云南来了。”
“你为什么会在云南?”
“你不知道吧?我在清华大学念书。”
“念书?”
“生命科学。很难令人相信吧?”他微笑。
“清华不是在上海吗?为什么你会在昆明?”
“我到这里参加一个研究计划,大概会待上好几年。”
“好几年?你不打算回台湾?”
“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什么时候离开台湾的?”
“好一阵子了。”她轻声应道,“我是跟教会同修一道来的。”
“教会?”他忍不住捉住她肩膀,“别告诉我你成了修女!”
她微微一笑,“我的样子像吗?”
他仔细打量着桑逸琪,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碎花洋装,原先长长的秀发剪短了,柔柔地贴在光滑的后颈,整个人显得娴静文雅。说她成了上帝的女儿,这样的打扮确实不像,但他却觉得她变了。
从前那个霸气的女强人哪里去了?她这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很难令人相信她会是从前人称小辣椒的女人。
“你变了,逸琪。”季海奇的脸上带着点茫然。
“三年多的岁月,谁能不变呢?你不也变了不少。”她唇边的微笑加深,“你已经懂得追求真正的自我了。海奇,你才真的变了。”
“你呢?怎么会跟教会的人在一起?”
“我从小就在教会的孤儿院长大,这次是自愿协助他们在大陆偏远地区兴学的计划。你知道,我别的不会,统筹规昼的能力还可以,也算是尽一份心力。”
“那时你忽然失踪,就是为了回到教会帮忙?”他盯着她,若有深意,“不是为了逃避某个人?”
“你想说什么?海奇。”
“你知不知道海玄发了疯似的找你?”
他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神情。有一瞬间她仿佛动摇了,但随即平静无痕。
“他找我做什么?”
“你说呢?我不信你能这么冷淡地看待这件事。”
“海奇,都过去了,我不想再谈这些。”
“逸琪——”
“你也该走了,那个女孩一直在等你。”
他回过头,果见路小唯依旧站在廊边等他。
“你住这里吗?逸琪?”
“嗯。”
“那么我会再找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地点点头,接着转身就走。
季海奇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她是谁?”路小唯清亮的嗓音扬起,“你跟她顶熟?”
“一个朋友。”
他轻蹙着眉,神思还跟着桑逸琪无法收回。她大概久不穿红衣裳了吧?不知怎地,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什么原因让她剪短留了多年的头发,收藏起一向爱穿的红衣裳?
因为海玄?
天蒙蒙亮,雨季的昆明看来像一幅泼墨昼,深深浅浅,层次分明。
桑逸琪独自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坪上,凝望着远处的山色。
她到这里多久了?有一年了吧。许多事原以为已经忘了,却又在昨夜纷然忆起——是因为重遇故人的关系吧。
海奇。
没想到会在这样偏远的地方遇见他,更想不到从前的浪荡子弟会成了清华大学的研究生,还跟着教授来到这偏远的地方。
从前那个穿要名牌,吃要美食,住要花园洋房,行要一流跑车的海奇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安分守己的苦修学生?是谁改变了他?
琉璃。只有她有如许大的魅力,足以令浪子回头。忆及琉璃,就不得不想起另一个人,一个她以为早已淡忘,却在昨夜蓦然明白自己从未拋开的人儿。
昨夜,她辗转难眠,不只是因为重遇故人,更因为今天是海澄的忌日。
她的生日,也是海澄的忌日——不知道海玄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他在想些什么?他现在身在何方?他可会到海澄墓前献上一束花?
“逸琪,这么早起来?昨晚没睡好?”
她悄然回首,定定地凝睇着自己昨夜匆匆逃离的男人。
“你也这么早?”
“昨晚用餐时,台湾的朋友也有出现,怎么就不见你呢?”
“我不习惯和一大群人吃饭。”她淡淡地说。
“真的?不是在躲我?”
“我为什么要躲你?”
“我不知道。”他顿了下,试探性地问:“是因为海玄?”
“我就知道你会提起他。”她半带无奈地说。
季海奇看着她在草地上坐下,也随之坐在她身旁。
“看看这个。”他将琉璃的摄影写真集摊在她面前,“你看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