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辇外传来侍女车夫们的欢呼声时,静宁掀开帘子,欣喜地看到漫天飞舞的洁白雪花,不由得想起宇文泰说的星星的故事。一时兴起,要车夫停车,走出车外,用双手捧著越飘越大的雪花。
“星星落下人间,多美啊!”她用手追逐著雪花,可是在空中飞舞的星状雪花落在她手上迅速融化,她忘记了寒冷,只想看仔细那冰凉的雪花。
“夫人,时辰到了,我们走吧!”香儿催促著她。
可是她不想走,直到她的头顶、肩头落满了白雪,她才极不情愿地上了车,让侍女们为她扫净身上的积雪。
“夫人,这样在雪地里玩耍会生病呢!”香儿很高兴看到她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可是也很担心她受寒生病,不由得责备起来。
“我可没那么娇气,碰点雪就生病。”她开心地说:“‘冬至雪,过年晴’,今天下雪了,过年时就是个大晴天,我们可以去赶庙会,多好啊!”
见她如此高兴,侍女、车夫们自然没话说,而风中传来的羊肉香味也振奋著大家的心情,于是他们说笑著继续上路。
可是,此刻皇宫中当作晚宴场地的宣室殿内气氛异常低沉。
皇后和最得宠的嫔妃们已被带走,剩下的十余名大臣个个神情凝重。
元修静卧在铺著白布的木板上,呜咽低泣的杨宽跪在他身边,正擦去他嘴角因剧毒导致的出血。
宇文泰仿佛木雕似的僵坐在元修对面,双眼紧盯著他沉寂的身体,难以相信前一刻还在咄咄逼人,不断挑衅他的人,转眼间就气绝身亡。巫蒙带著四五个侍卫持剑站立在他身后,他们面前的矮桌上放著酒盅和散发著热气的羊肉。
“静宁公主到──”门外传来报信声。
冯景走向宇文泰,急切地说:“大人,夫人到了,要不……”
“不,等她来,这事瞒不住!”宇文泰的声音如同濒死的老人。
静宁一进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好心情霎时消失无踪。她缓缓走近,越过那些回避她目光的大臣们,看到坐得直挺挺的宇文泰。他背对著她,但她从他僵硬的双肩看出他的紧绷,尚未来得及询问,她的视线落在了那块木板上。
“皇兄!”她奔过去,跪在板子上抱起毫无生气的元修,摇晃著他连声喊著。“皇兄起来!下雪啦!”
随著她的摇晃,他的头软软地垂在她胸前,口中流出的血污染了她的衣服。
看著殷红的血,她抚摸他的脸,他沉寂不动,肌肤传来淡淡的余温,再探他的鼻息,冰冷无气,她悚然一惊,望著杨宽。“皇兄他……死了?”
杨宽低头不语,但他的眼泪回答了她。
她回头看著宇文泰,眼神狂乱而凌厉。“他死了,是你鸩杀了他?”
宇文泰看著她,眼里有忧伤、有愤怒,也有说不清的情绪,但他什么也没说。
“你说过不会杀死他的!你答应过我的,你欺骗了我,我恨你!”她嘶吼著伏在元修身上发出凄绝的哭声。
第八章
天气越来越冷,可再冷也冷不过静宁的心。
她坐在安静的屋内看著炉子里的火苗,元修下葬后,除了每天在屋内独自哀悼和忏悔,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远处传来钟鸣,她知道那是宣告新皇帝即位的钟声。
新皇帝还未登基,就已经诏令天下,封宇文泰为西魏大宰相、大行台。如今,西魏军政大事尽出他手,他大权在握,没人再敢跟他争,他应该满足了!
她恨恨地想,他真够聪明,也真够狠的。杀死明月,立明月的亲哥哥元宝炬为帝;杀死元修,还想与元修的亲妹妹琴瑟和鸣。如此玩弄权术,操弄人命,戏弄感情,她绝对不会让他如意!
钟声悠扬,融入长空,她的恨也在堆积,形同高山。
她很惊讶宇文泰居然没有被她的仇恨所激怒,甚至没有阻止她的任何行动。
从冬至那天起,她就拒绝他的亲近,搬离他们的卧室,选择这间远离他的小屋居住,甚至不再与他共餐说话,开始时,她相信他会采取他最拿手的诱惑手段迫使她回到他的身边,过去他也那样做过,在明月死后,他不就是用那套手段把她迷惑住,让她继续留在他身边吗?而且她也知道他有多么喜欢与她亲热,但这回她绝不妥协,绝不再信任他,绝不向欲望屈服!
可是令她意外的是,对她的种种行为,他只是沉默,甚至没有试图阻止她。
她纳闷了。难道自己对他来说真的只是一件获取权位的工具?就像当初皇兄将她许配给他,是为了笼络他一样?而如今目的达到,他便不再在乎她?
如果是这样,她为皇兄悲哀。同样是用她作为工具,皇兄失败得赔上了性命,而他却成功地得到了所要的一切──权力。
想到两个男人这可笑的不同,她的心充满了恨意和哀伤。
皇兄傻,她更傻,傻得被他虚假的温柔迷惑,为他包藏祸心的微笑动心,傻得付出她的心!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深地恨他,而这种恨正吞噬著她的生命。
夜半人静时,她常从噩梦中醒来,瞪著黑暗让悔恨把她淹没。
她无数次地想,如果她能预知将要发生的事该多好,那她就不会有如今这样椎心泣血的痛苦!
如果她没有背叛哥哥的信任,把他憎恨宇文泰的事说出来该多好,那他如今还会好好地活著!
如果她不要爱上宇文泰该多好,那她就不会轻信他而背叛自己的亲人,失去自己的心和所有的一切!
眼泪无数次打湿她的面颊,可是失去的一切都无法挽回,她的自责和悔恨让她渴望死的人是她自己。
“大人……”香儿惊慌的声音让她暂时放下悲伤。
“走开!”
宇文泰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传来,她的心顿时失序乱跳,身上也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还来不及厌恶自己,她的房门已经被用力推开。
她抬起头,看到他高大的身躯靠在紧闭的门扉上,子夜般的黑眸如以往般凝望著她。“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平息情绪,现在,是时候终止一切了。”
看著他,她腹中的某一部分也异样地骚动起来,那种感觉让她吃惊,也让她迷惑。她不仅,为什么他明明是她的杀兄仇人,而她明明在恨著他,可是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甚至他的气息都还能那么强烈地影响著她?
“你是什么意思?”她克制著心里的不安,冷冷地问。
“意思是现在是你恢复理智的时候了,跟我回去。”
“回哪里去?”
“回我们的卧室去。”
“你做梦!”她愤怒地回应。
他的眉梢一扬。“我不是做梦,我要你回到我的身边来。”
“你简直欺人太甚!”因为气愤,静宁满脸涨红。“你怎么可以认为在你杀死了我的亲哥哥之后,我还会跟你上床?”
他的下颚紧绷,额头青筋跳动,但神色始终不变。“是的,我可以这样认为。如果你不上我们的床,那我就上你的床,你是我的夫人,你不能拒绝我。”
他的自负、他的冷静、他的不容抗拒无不摧毁著她的自制。望著他俊美而冷硬的面容,她想起在洛阳王宫的御花园初次见到他时,他亲切快乐的模样;想起黄河边第一次亲吻时,他带给她的喜悦;想起在她因为出嫁而惶恐不安时,他送上玉佩抚慰她的贴心之举;想起他的温柔爱抚和呢喃爱语;更想起新婚之夜他以宝剑诅咒自己的冷酷;利用她的信任杀害她的堂姊和哥哥的无情……
爱与恨纠缠,她的心在怒火焚烧中裂成无数碎片。
“滚出去,你这个冷漠残酷的凶手!”她抓起身边的铜镜向他扔去。
铜镜在他闪开后砸在门上,坠落在地,发出极大的声响。
“我不是凶手,我没有杀你的堂姊和哥哥!而且我不会离开,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面对她的失控,他仍然不失冷静,这是对静宁最致命的打击。
“我不相信你,骗子!”她明亮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愤怒而眯起,她憎恨失控的感觉,更恨他害死了她的亲人却不承认。所有的痛苦、失望和愤怒都化成了尖刻的语言。“卑鄙下流的魔鬼,你要是敢碰我,我以神灵的名誉发誓,我……”
“不要!不要发你我都不可能遵守的誓言!”他锐声阻止她,并向她扑来。
当静宁感到危机时,已经落在他手中。
“滚开,我讨厌你的碰触!”她又踢又抓,想挣脱他的双臂。
可是他没有,他紧紧抱著她,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愤怒、傲气、迷惑和一点点脆弱。
他抗拒著体内奔腾的情感,漠视内心对她强烈的渴望和怜惜,对她说:“我说的是真的,那毒酒不是我准备的,是你哥哥自己!你想怎么骂我都行,可是不要以为你能激怒我,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