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完后,众人沉思片刻,随后贺拔岳朗声大笑,连声赞好,赵贵、冯景等也对他投予佩服的目光。
“如此甚好!”贺拔岳兴奋地卸下身上兵器,坐于首席,快人快语地说:“下月新皇帝登基,天下同庆。本行台授宇文将军关陇行台特使之职,命你前往京城面见皇上,亲贺登基,禀陈我意,以消除皇上对我的猜忌之心,以免小人挟天子之威砍我的脑袋。你意下如何?”
宇文泰虽然年岁不过二十五,但十分机敏练达,立刻起身谦让道:“黑泰资历浅,人缘薄,且常居边关,久疏宫阙,难担此重任,请大人另就高才。”
“不必客气。”贺拔岳爽朗地说:“资历是靠时间和经历磨出来的,你跟随我多年,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代表我与皇上见面。”
“行台大人识人善用。”赵贵表示赞同。“宇文将军有勇有谋,敏捷雄辩,而且曾在洛阳、晋阳居住过,熟悉皇宫和宰相府的情况,担当此任最是合适。”
其余诸将也纷纷表示赞同,宇文泰见状,拱手作揖,严肃地承诺道:“承蒙各位大人器重,黑泰定不负众望,面见圣上。”
如此,大家就细节再作讨论。
刚自王宫回来的冯景提醒道:“今日的朝廷实为高家天下,皇上不过是撑面子的料,行动上多受高欢控制。宇文将军入宫后要见机行事,提防高欢的耳目。我相信,一旦高欢发现你私下面见皇上,必定会对你下手。而且,他要换一个皇帝就跟换件衣裳一样简单,所以将军千万要留神。”
宇文泰连连点头,其余人也明白这是一趟冒险之旅。深入皇宫私见皇上,既考验著宇文泰的机智与胆略,也得看皇帝对高欢的态度,如果一见到心怀异志的特使就张口大喊的话,那么宇文泰铁定功败垂成。
***
四月,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皇宫后庭,几个女子正在放纸鸢。
巨大的彩色蝴蝶在女孩们的笑声中飘舞高飞,却忽然坠落,失去了影子。
“看吧,它被大树扯断了!叫你不要把线扯得太紧,你就是不听!”美丽的平原公主元明月皱著优雅的眉头指责她的堂妹。“那是我的礼物,你还我!”
元静宁看看手中软飘飘的牛皮线和空荡荡的蓝天,心里也很懊恼,再看到堂姊紧捏著裙摆,指节泛白,仰著头,肩膀绝望地起伏,知道她完美的红唇即将逸出丑陋的话语,赶紧眨眨生动的双眼,说:“别生气,我保证把它找回来!”
说完,她把线辘塞进堂姊手中,一步三跳地往大树所在的御花园跑去,几个宫女和她的堂姊看到她跑入的地方,都驻足不动了。
此时的御花园,蝶飞燕舞,绿萍浮水。不少前来庆贺新帝登基的文官武将正在高台芸榭、花林曲池间漫步,两个气宇轩昂、英气逼人的男子沿著林苑边的石径走到远离众人的人造石山前,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下停住脚。
“这下他真的达成了心愿。”
俊美白皙的独孤如愿看著被人簇拥谈笑的高欢,对身边的好友、关西大行台府司马宇文泰说。
“是啊,昼夜之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确实不简单。”宇文泰浓长的剑眉高高提起,斜睇著远处的高欢。环抱胸前的双臂令他胳膊上的肌肉隆起,更显得肩宽膀阔,体型高大。他威严而黝黑的脸上带著一丝怨气,过了这么多年,他仍对高欢当年背叛齐王葛荣一事难以释怀。
“不过说到底他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独孤如愿了解好友对新任大宰相所抱持的想法,轻声提醒著安慰道。
知道他暗示的是多年前葛荣夫妇的遭遇,宇文泰紧绷的双肩略微放松,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幸好他还有点良心,让我相信他还算个英雄。”
“而且,他这次的韩陵山一战打得很不错。”
“我承认。”宇文泰点头,公正地说:“确实不错。三万收编散军击败尔朱兆的二十万大军,就这点来说,我挺佩服他的。”
独孤如愿略一沉思,问他。“如今尔朱势力尽除,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潮汹涌,高欢已有意留你重用,你是否想来京城领兵呢?”
“不。”宇文泰摇头,脸上出现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凝重。“贺拔岳虽勇猛有余智谋不足,但为人忠厚,待我不错。更何况如今尔朱氏一倒,关陇只剩贺拔岳与侯莫陈悦两大军事集团,高欢素来志向高远,如今雄掌朝廷大权,究其所向,难以预测。正如你所言,天下暗潮起伏,因此我还是留在长安比较妥当。”
听他一席话,独孤如愿对这个多年的朋友更加刮目相看,笑道:“黑泰,我枉自年长你四岁,但与你相比乃井底之蛙。惭愧!”
宇文泰回他一笑。“错了,你是闻名天下的‘独孤郎’,美姿容,意洒脱,素有奇谋大略,只是久居皇宫生了锈,只要遣你去做一方镇将,定能大展雄才。”
两个少年时代的好友、战争中的伙伴无拘无束地说起各自有趣的事。
忽然,他们身边的石山“扑簌簌”地落下不少石子,有些碗口大的圆石甚至滚到了宇文泰的脚边。
两人神色一变,抬头看去,粗大的枝叶遮蔽了视线。
两人移近石山察看,霍然睁大了眼睛。靠近大树的石山上悬挂著一个巨大的蝴蝶,当然,那不是真的蝴蝶,而是一个蝴蝶形状的纸鸢。
令人惊讶的是那蝴蝶不停地扭动著,巨大蝶翅仿佛一只被套住脚的飞鹰急于挣脱枷锁般地扇动著。正待细看,一个东西坠落,打在宇文泰仰起的脸上,他俯身捡起,原来是一只蓝色缎面软底鞋。
带著一丝兴味再抬头,他终于看到在那巨大的纸鸢下露出小小的脚,正是那试图找到立足点的脚丫导致了这么多石子的滚落。
“吓,那儿有个孩子!”独孤如愿低声说。
“没错,被困在石山上放纸鸢的孩子,我去把他弄下来。”
“可是,高欢好像要过来了。”独孤如愿低声说。
宇文泰往后瞟了一眼,把那只鞋插进腰带。“你先过去,别让他过来。”
说完,他转到石山背后,往上爬去。
独孤如愿如他所言,迎向正绕过人群向这边走来的高欢。
悬挂在石山上的元静宁正奋力地扣紧石壁往上攀援,她的十指和手臂已经酸痛得几乎麻木,可是她的脚怎么都踩不到稳固的地方。
现在可好,脚还没找到地方,她脚上的鞋倒先掉了一只,当那只鞋子离脚落下时,她惊吓得以为自己也会坠落下去。
幸好,她的手指扣住的地方并没有遗弃她。
再试一次!她对自己说,但脚下仍找不到立足点,这令她沮丧得想大叫。
也许我该大叫?她想,就算被皇兄和大宰相训斥一顿,也比吊在这里受罪强。
可是她看不到下面,缠在身上的纸蝴蝶和延伸到身边的粗大树枝挡住了她的视线,而且这会儿她听不到任何说话声,刚才还在大树下说话的男人一定是走了,她应该早点向他们求助的,现在,她该怎么办?
都怪这讨厌的纸鸢不仅落错了地方,还被树枝缠住,害她不得不笨手笨脚地爬石山、攀树枝,好不容易扯下了它,又倒楣地在石山上踩空一脚,现在,她就算不从这里栽下去摔死,也准会被人发现像壁虎般趴在这里的狼狈样。
当然,也怪那两个男人不好。
首先他们不该在她刚好把纸鸢抓到手,还没来得及跳到石山上时出现。
其次,偌大的花园,大家都站在有花朵池塘的园中,偏偏他们要站在角落处这棵歪脖子树下说话,害她因为怕惊动他们而心慌意乱地跳到石山上,结果脚没踩踏实,给吊在了半空中。
“孩子,你怎么挂在这儿啦?”
就在她怨天尤人,一筹莫展时,身侧传来欢快的声音,她回头,纸蝴蝶的大翅膀扑在她脸上,她什么都看不见。
“你是谁?”尽管手酸得快要断了,也渴望有人相救,但看不到脸孔的陌生男人让她觉得很不安全,于是她警觉地问。
一声低笑,那人说:“我是天神派来救你的小神。怎么样,是上?还是下?”
天神?静宁对著石壁翻白眼。“废话,你难道看不出这面石壁是凸出的,根本没路下去吗?”
“喔,对啊,那你是想上去啰?我还以为你想学蝴蝶飞咧!”
“既然是小神,你该知道我正试图不要飞!”她扣紧石缝没好气地说。
“是我的错,我早该看出这点来的。不过,我会纠正它。”话才说完,静宁的屁股就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托起,整个身子往上窜去。
来不及指责和生气,她已经被抛上了石山顶。
“吓,看不出你这孩子挺有份量的。”宇文泰随后也翻上石山,对著被大蝴蝶包裹著的小人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