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真让人意外啊。”他语气中嘲讽的意味更浓了,“没有她们随着你,怎能端得起皇家的架子来?”
李冰闻言一凛,凝望他好一会儿,“就是你方才心情不愉快的原因吗?”她静静问道。
苏秉修剑眉一紧,“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觉得我让她们寸步不离地服侍我,是端皇家的架子?”
“不是吗?”
“我并不是有意,只是——”
“只是规矩如此。”他不耐地打断她,“我了解,你不必解释,你是堂堂大唐公主嘛,当然是有些不一样的规矩。”
“看样子,你并不喜欢我的身分。”她深思他说。
“哈!我苏秉修不过一介平民,有什么资格谈喜不喜欢?”他愠怒地应道,一方面是对她生气,一方面也无法忍受自己如此尖酸的语气。
他不晓得自己怎么搞的,尖酸嘲讽向来不是他爱做的事,这只会显得他毫无气度而已。但只要一面对她!如此高高在上又冷静自持的她,他就是无法克制自己的脾气。
他暗暗愤怒,“你究竟找我有什么事?”
李冰静静望他,静静把一开始的问话重复一次,“为什么不答应娶她?”
“娶她?”他倏地扬眉,“你要我娶小蝶?”
她颔首。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当然知道。”她菱唇一抿,不明白他为什么老是把她当傻子似的,“你当初在御花园拒绝父皇提议,不就是为了想娶她?”
“你知道那件事?”
“我就在一旁啊。”
“你知道我拒绝的原因是为了心有所属?”
“嗯。”
“那你还要我娶你?”他再也忍不住地吼,黑眸射出两道怒焰,“你明知我有想成亲的对象还强迫我娶你?你该死的怎会如此自以为是?你以为自己身为公主就可以无端拆散他人吗?”
“我没有要拆散你们。”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生气,“你还是可以娶她为妾啊。”
“我为什么要娶小蝶为妾?她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当妾?”
为什么?李冰不解地望他,“因为我是公主,不能——”
“是啊,因为你是公主嘛,当然不该为妾。”他截断她,语调愤怒而嘲讽,“所以别的女人就活该为妾喽?因为你是金枝玉叶绝不能委屈,所以只能委屈他人嘛。”
委屈?李冰一震,当妾很委屈吗?
她从未深思过这问题,当时只想虽然要苏秉修娶她,可也不好拆散他与心上人,但一想,他大可以再娶心上人为妾,迟疑也就释然。
她从没想过这样一来会委屈了他的心上人。
李冰呼吸一紧,蓦地想起一年多前九堂哥李琛也是为了这个问题不借冒犯圣颜,回绝父皇为他定下的亲事。
他说不愿委屈心爱的女人做妾,要一心一意待她。
九堂哥这样想,他……也这么想吗?
她扬起眼睑,眸中匀上淡淡惊慌。
苏秉修未察觉李冰异样的神色,继续怒吼道:“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要让二女共事一夫?你不晓得一个人一心一意爱一个人时,也希望那人一心一意爱他吗?你不晓得人一旦爱上了某个人,心里眼底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吗?”
她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
“你怎能如此自私,如此自以为是?”
“对,对不起……”她苍白着脸,生平第一次语音发颤。
那盘据她心中的陌生情绪是什么?她仿佛极度慌乱,负荷不了突如其来明了自己犯下错误。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不了解……”她连续两句对不起倒让苏秉修惊怔了,炯然有神的黑眸凝定她。
这是他第一次察觉她也有情绪,她原来不似李琛说的那般无情无感,那极端的冷静也有失落的时候。
瞧她现在的模样,细致的脸颊苍白若雪,连总是红润的唇也刷白了,纤丽的身子微微颤着,沉静深邃的星眸亦初次染上淡淡惊慌。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苏秉修惊愕莫名,心底不知怎地泛上一股奇特的滋味。
仿佛是后悔,又像是怜惜,微微地揪痛了一下。
她默默地、微微慌乱地凝睇他片刻,蓦地一转身,再度翩若惊鸿般地离去。
※ ※ ※
怎么办?她无法面对他,生平第一遭不知该怎么面对一个人。
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当她蓦然明白自己竟扮演了拆散他与心上人的角色,便再无法保持心海平静无澜,再无法直视他一对蕴着惊怒的湛深黑眸。
那眸子——她初次见时,是那般温文和煦,既谦和又坚毅,为何每回一对上她便只有愤怒与厌恶?
她一直不明白,现在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为他恨她硬生生拆散了他与白蝶的缘故。她怎会天真地以为只要让他娶白蝶为妾就好了呢?九堂哥不是告诉过她,一个男人要真爱一个女人的话,是会一心一意待她的!
既此,他怎能甘愿娶白蝶为妾,怎舍得委屈白蝶二女共事一夫?
她是不是做错了?她真错了吗?
“你错了,李冰,真的错了。”她颤然长吁一口气,螓首低俯,一手扶着栽在人工翠湖边的青树,低低望着翠绿色水面。
水面虽不清澄,却仍可隐隐辨清她窈窕的身形,美秀的容颜。
她明白自己是很美的,从小,身边的人就不断告诉她这一点,他们称赞、仰慕、钦羡,眸光一与她容颜相接便无法逼视,却又舍不得转开。
她出身高贵,容颜又极清艳,众人总以天际璀亮寒星形容她。
天宇星辰转世,这样的传言她自然也听闻了,听闻众人对她的评价是耀眼逼人却高不可攀。
这样的她,这样清绝出色的她,从不怀疑会有人不想要她,不想娶她。而他竟然拒绝了她!
当父皇主动要将自己许配给他时,她真没想到换来的是斩钉截铁的拒绝,当时从来波澜不兴的心海确实微微荡漾了一会儿。
或许便是那样荡漾,促使她一想到自己命不久长时,第一个浮现脑海的面孔便是他。
是某种不甘、气愤或怨怒吗?否则她为何坚持要苏秉修娶她,甚至在明明得知他有心上人,且爱之甚深后?
她是有意的吗?有意要介入苏秉修与白蝶之间,有意要拆散他们?
她真是有意的吗?从来就不想与人争什么、夺什么的她何时染上了这可怕的性格?
何时有所欲,有所求的?
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耀绿垂轻荫。连手蝶躞舞春心。
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躇。
中人望,独踟躇!
她想着“江南弄”,想着这首曾经促使她下定决心的小诗,想着最后一句话,想着父皇曾说过想一辈子把她留在宫里。
为什么父皇想一辈子留她在宫里?莫非因为他早知她命不久长的事实?他说过在她刚出世时就有隐世真人断言她天生带来一股寒气,这寒气……应该就是让她活不多久的原因吧。
她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不久,更不想弄明白自己还能活多久,她唯一想要的,是在临死前过一番不一样的生洁,领略一番不一样的滋味。
她不想一辈子躲在宫里,没有情绪,不动情感;永永远远是一颗高不可攀的天际寒星。
她是个人啊!
李冰悚然一凛。
这就是原因吗?因为她想当个人——当个女人,所以才强迫他娶她,期望领略一个女人受疼受宠的滋味。
是这样吗?
李冰惶然不解,平静的心海第一次翻腾着如许大的波潮,这波潮如此强烈,震撼得她呼吸不匀,连身于也站不稳。
“你想什么?”苏秉修沉郁的嗓音突如其来地在她身侧扬起,更激得她原先就不稳的身子一阵摇晃,纤足一滑就要向湖里倒落。
李冰吃了一惊,脑子还不及思索该如何应对这危机时。
身子已然偎入一个宽广结实的胸膛。
她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这是……怎么回事?
身子有片刻是呈现完全的软倒状态,等到迷惘的脑子终于清醒,她才警觉该是有人及时伸手拉住了她。
她微微慌乱地转头,柔软冰凉的唇轻轻擦上某样物体,那触感——有些粗糙,又奇异地让她心跳失了速。
她连忙别开脸颊。
扬起眼帘,她并不意外映入眼瞳的是苏兼修那张五官分明的好看面孔,他似乎也为方才的碰触惊呆了,黑眸氤氲淡淡烟雾。
触及她的眸光,他仿佛终于醒觉了,眸子深处点燃一簇小小火苗。
“对不起。”她直觉地又是这么一句。
“你已经是第三回向我道歉了。”他语音沙哑,是嘲谑又半正经,“我从没想过一个公主会向平民道歉,还连续三次。”
“你不是说过……”她屏着呼吸,嗓音同样喑哑,“做错事就该道歉?”
“你做错事了吗?”
“我刚刚……”她想说自己的唇方才不小心碰到他,但不如怎他说不出口,脸颊的温度还莫名升高了。
“你的脸……”他一直默默盯着她,微凉的手背忽然扬起,轻轻抚过她灼热的脸颊,“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