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停云什么都可以委屈,就是美酒这一样,千万不能少。
只可惜酒这种东西一俱品尝也真是太无趣了,若没有知心朋友在一旁肝胆相照,夫妻味道也会走掉三分。
从前在长安,有损友李琛伴他,现在来到这扬州城附近,便只有他凄凉孤独一人——
夏停云再度皱眉,怎么他今夜感触特别多?莫非真是身处异乡,又恰逢雨夜,便会多愁善感起来?
他禁不住转头,愣愣地瞧着客店外沉浸在雨幕下漆黑一片的荒野。
不晓得那小兄弟现在怎样了?
也不知怎么搞的,从前几天清晨他离开那家客店,重新跨上骏马赶路以来,他是刻也抛不下那小兄弟的形影,脑子不停地转,就怕他一人留在那里,没人好好照管会出事。
不晓得那家客店的伙计有没照他吩咐,好好照顾那小兄弟呢?
啧,关你什么事呢?夏停云,你什么时候像个婆娘一样罗啰唆唆起来了?真受不了!
他朝自己厌恶地叹气,喝光最后一滴酒,站起身来。
在柜台边专心算账的老板闻声抬起头,陪着满脸微笑,“客倌,打算休息啦?”
“是啊。”他点点头,“麻烦明儿一早叫我,还得赶往下一个城镇呢。”
“放心吧,爷儿,我会吩咐底下人记得的。”老板一面执勤地掌灯送他上楼,一面细细琐琐地说道:“瞧爷儿风尘仆仆的,肯定赶了好一阵子的路了;幸亏这里离下个城镇只有十来里,明儿个今晚铁定能进城。”
“嗯。”
“爷儿究竟上哪儿去啊?”
“扬州。”
“扬州?去办事吗?”
“见一个朋友。”
“见朋友?肯定是交情不错了,千里迢迢赶去相见呢。”
“嗯。”对老板一路热情的寒暄夏停云只淡淡应着,脑海却不禁升起个疑问。
他下江南是为了办那件事,那小兄弟又为了什么?该是什么重要的事吧,否则一般人不会从长安千进而迢迢下江南来的。
他究竟来做什么呢……
“爷儿,客房到了。”老板高亢的语音拉回夏停云漫游的心神。“要不要我吩咐小二给您打个水洗洗脸?”
“也好,麻烦你了。”他点点头,一面看着老板推开房门,亲自为他点亮桌上火烛。
待老板出了客房好一会儿,他才怔怔地脱下沾染上尘土的外衣,准备换裳。
不久,不轻不重的扈门声便响起。
该是店小二送水来了。
“请进。”他扬高嗓音。
没有回应。
“进来啊。”他皱了皱眉,再喊一声,却依然悄无声息。
怎么搞的?
夏停云蓦地察觉不对劲,神经倏地绷紧,一面全神戒备,一面缓缓拉开房门——
没有人。怎么可能没有人呢?
他微微轩眉,鹰锐的眸光迅速流动,蓦地,一个坐在房门旁不远处的灰色人影吸引了他。
人影软软依靠着墙,一颗头低垂着,静静默默。
“是谁?”他沉声问。
仿佛费了好大的气力,那人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夏停云胸口如遭重击,“小兄弟,是你?!”他低喊一声,一面慌然朝人影伸出双臂。
手臂一触及对方,夏停云才惊觉那颓然坐倒的身躯有多软弱,衣衫尽湿,清秀的脸庞微染潮红。
他在发热。
虽然长衫是湿透的,但那身子却严重发烫。
夏停云蓦地心慌意乱,急忙扶起对方靠向自己肩头,忍不住逸出一串关怀万分的问句,“小兄弟,你是怎么啦?怎么全身烫成这副模样?该不会是染上风寒了吧?”
贴着他肩膀的头微微一颤,半晌总算缓缓扬起。
一对朦胧却慑人的黑瞳锁住他,“你……你……”苍白的唇瓣微微一扬,接着逸出破碎的叹息,“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倏地一凛,为那样深刻难解的眼神感到强烈震惊,半晌只能怔立原地。
“小兄弟,这儿偏僻,一时找不到大夫,不过你别担心,我已经让人去给你弄一些热热的姜汤,你八成是染了风寒,喝点热汤,好好睡一觉应该就能好起来的……”低沉却坚定的嗓音朦朦胧胧传来,安抚着乔翎慌然紧绷的神经;她眨眨眼,拼命想从深沉的黑暗中醒觉。
“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这一回一定等到你好起来。”那嗓音继续抚慰着她,“来,我先替你把这一身湿衣衫换下来……”
乔翎一惊。
他要替她换下衣衫?他怎么能够替她换裳?怎么能够?
感觉到一双温暖的大手抚上她胸前,她心跳忽地失速,一面挣扎着呓语道:“不,不行,你不行……”
“别紧张啊,小兄弟,一下子就好了。”
“不,不成……”
“别动好不好?这样我没办法替你解扣子……”低柔的嗓音诱哄着,有那么瞬间,她真想就这么乖乖躺着,依顺他对她做任何事。
但也只一瞬间,她立即恢复了祖籍。
“不,不行!”她锐声喊道,蓦地展开眼睑,那惊慌失措的眼神惊怔了夏停云。
“怎么啦?小兄弟,为什么像见了鬼似地看我?”
“你出去,不准……不准你碰我!”她昏乱地喊着,一面用双手护住自己胸前。
“我只是要替你换衣裳啊。”
“我说不行!”
夏停云叹一口气,“小兄弟,你为什么如此讨厌我?当真我做了什么错事招惹你不快吗?”
她仍旧戒备地盯着他,“总之,总之你出去,我自己……可以换裳。”
“可是你生病了,行动不便……”他还想说服。
她却毫不容情地截断他,“总之我不要你碰我!”
他凝视她良久,“好吧,如果你当真如此坚持。”
“我坚持。”她迅速接口。
他点点头,“那我先出去了,顺便到厨房看看汤好了没。”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房内,脚步声也逐渐远去后,乔翎才允许自己稍稍松一口气。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在他面前暴露女儿身分了,而且还会以一种最尴尬的方式。
而她死也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闭了闭眸,她开始解衣衫钮扣,却发现双手颤抖,几乎不听使唤。
她努力调整着姿势,挣扎着要解开衣扣,不一会儿已弄得全身香汗淋漓,狼狈不堪。
他现在杨必狼狈不堪吧!
一念及此,夏停云不禁幽然长叹。
何必呢?他真不明白那小兄弟的想法,明明晓得自己病了,却还不肯让他帮一把,宁愿搞得自己喘不过气。
太倔强了吧!这样的性格也不知是遗传自谁?
唉,他实在想不通,他究竟是哪里得罪那小兄弟了,让他妈便身染风寒,也不愿接受他援手相助。
他摇摇头,一面腾出手来敲门,“小兄弟,是我。”
房内传来了微弱的回应,夏停云推开房门,正巧看见乔翎软倒在床榻附近不远处,正挣扎着要爬回榻上。
夏停云连忙放下手中的托盘,抢上去扶起她,温柔地助她将上半身靠在床柱,接着细心地为她拉上温暖的床被盖至胸前。
“你果然自行换好衣裳了。”他望着这小兄弟身上整洁的深蓝布衫,嘴角扬起半佩服半无奈的微笑,“想必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吧。”
朦胧的眼眸回凝他,仿佛掠过一丝怨怼,“是又怎样?”
“不怎么样。”他仍然微笑着,决定不要与生病的人计较,转过身去拜起汤碗,“喝些姜汤暖暖身子吧。”
乔翎瞪着他坐在床榻边,轻轻妥起一匙热汤,缓缓吹凉。
陶制汤匙忽然递向她,她戒备地问,“你想干嘛?”
“喂你喝汤啊。”他答得理所当然。
“我可以自己来。”他尖锐地回应。
“别逞强了,小兄弟。”夏停云摇摇头,仿佛对付任性小孩般无奈,“你明知自己现在连汤匙都握不住,更何况是这整碗热汤——我可不要你烫着自己。”
乔翎一窒,“你……”瞪视着他温暖和煦的双眸,她感觉头更晕了,只能倔强地别过头,“我不喝。”
“喝一点吧。”他耐心劝诱,“难道你希望身子一直不好?”
“我不想喝。”她闷闷地说。
“喝一点吧,小兄弟,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
“你——”乔翎心跳失速,蓦地回眸望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夏停云仿佛因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愣了一会儿,终于淡淡一笑,“也不知怎地,对你,我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仿佛认识多年了。”
“我们只见过三次面。”她驳斥他。
“啊,你终于肯承认在长安见过我一回了吗?”他的微笑加深,黑眸闪过璀璨光芒,“我差点都要以为是我记性差,认错人了呢。”
她凝望他片刻,深吸口气,“你——没有认错人。”
“那为什么你先前不肯承认呢?”
她别过头,“我不知道,我的头好痛……别问我。”
“好,不问你。”他干脆地答应,“喝汤总行了吧。喝完后,好好睡上一觉。”
她犹豫半晌,终于轻微地点了点头,乖乖地由着他喂她一口一口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