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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近他的体温,此刻的皇甫是她熟悉的皇甫,温柔的那一个;而他另一个冷硬绝情面具呢?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宝春被弄迷糊了,额头上的伤口泛著微疼,而越是想到他,伤口越是痛楚。

  「皇甫,你为什麽会成为大夫?」事实上她想问的是:你为什麽会成为大夫却又不愿救人?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大夫。我习医只不过是因缘巧合。」皇甫在说最後那句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他侧过脸看著宝春那张闷闷不乐的脸孔,「你真正想问的是,我为什麽能残忍地拒绝每一个求医者吧?」

  面对皇甫水漾的眼眸,宝春诚实点头。

  「很简单,因为我是个很自私、很自私的男人。」皇甫指了指自己的心,笑得自得,「倘若今天救人会让我快乐,我便会救。但救人对我不过是件麻烦差事,我何苦为难自己?」

  「但是人都有恻隐之心……」

  「错。是大多数的人,而我,正巧不在那群人中。」皇甫拉起她的手腕,把玩似地左右翻弄。她的手几乎比他的小上一倍,粗糙的厚茧是长年辛劳的代价,不似女子该有的白皙,她手背的颜色是阳光肆虐的结果。

  「我不懂你……」宝春喃喃低语。他说得理直气壮、笑得善良无害,而在这样皮相之下的他,是她不能苟同的自私灵魂。

  皇甫握著她的手,放置在自己颊边轻轻滑动。听到宝春含糊的四个字,他轻声笑道:「你想懂我?」

  想。但是太难了。宝春心底有个声音回应著她。

  「我是不是很笨?」宝春突然转移话题,低声问。

  「还好。」不错嘛,很有自知之明。

  「我……想要变自私一点……」

  「喔?」皇甫挑起眉。越来越上道了喔,孺子可教也。

  宝春的声音幽幽飘散而出,「我知道冷夜里露寒霜重,那条棉被可以让阿爹和秋月更加暖和,可是陈大婶家因为天乾物燥而失火,一家六口蜷在稻草堆中发颤。我好不容易找到两棵乾扁的野菜,那是我们一家仅有的食物,可以让我们在饥饿中多撑好几天,可是李伯伯抱著小翠恳求我,小翠那时已经死了,死人根本不需要食物……」她也不管皇甫是否理解她的言辞,靠在他肩上,一古脑地将她所做过及曾经後悔的心思句句吐露。

  「我不知道食物给了李伯伯,自家人的下一顿该以什麽糊口……我最小的妹妹冬雪,就是饿死在她八岁的一个冬夜,阿爹说,饿死的人到了地府就只能当饿死鬼,无论怎麽吃就是无法吃饱……」宝春眼里蓄满泪水,她不要冬雪变成可怜的饿死鬼,一辈子在饥饿中度过。可是家中环境向来拮据,能拜上一份素果已属万幸,怎有能力准备丰盛的祭品来补偿黄泉之下的冬雪?

  她开始抽抽噎噎,双唇蠕动地彷佛还想多说什麽。

  她在後悔,也在自责……

  一股莫名的刺痛与酸楚涌占皇甫的心头。

  他知道宝春是个标准的滥好人,可是他没料到宝春会滥情到这种地步。

  他不喜欢看见宝春那副以别人为主的模样,她的喜怒哀乐全是为了他人!

  心喜著别人获救、心疼著别人受苦心哀著别人的遭遇。她将自己定位在哪里?她可以为了陌生人舍掉柳若夏的求诊机会;她亦可以为了柳若夏舍掉自己的生命。不论何者在她心里为重,唯一能肯定的是,最先被舍弃掉的绝对是她柳宝春!

  家人、天下人之後,一席小小的空间是放著她自己,而那个空间,小的犹如沙粒。她珍惜著别人,别人却不见得珍惜她。

  而他,只想让她自私一点,为自己一点,更保护自己一点。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想它做什麽?」皇甫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也连带打断她沉浸在过往不幸的思绪。

  宝春的痛苦在於身上太多情感包袱,舍不得放又沉重不堪。而他,会将那些包袱一件件自她瘦弱的肩上卸除。

  「要自私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呀。」皇甫抬起宝春布满泪水的脸颊,情不自禁地吻去一颗颗珍珠似的泪珠。「明天,我会亲自教你——自私,是人的天性。」

  第四章

  要自私太容易。

  宝春站在厅前,强迫自己无视跪地求医人苦苦哀求的眼神。

  她反覆告诉自己,这是皇甫给她最後一次的机会,她只要自私,若夏便有救,然後,她们和阿爹就可以团圆。

  皇甫今日一反常态,并未置身於白纱之後,而是慵懒地撑著颊,笑意盈盈地坐在桌前。他的眼神在提醒宝春——自私,是她今天的课题。

  不同的求医者,相同的场景、相同的难题、相同的决定权在她。

  或许是她沉默太久,皇甫起身走到她右侧,几乎是靠在她耳畔吹著气说:「他不过是个陌生人,比得上你妹妹吗?你只要明白地说:『我要救自己的妹妹』,然後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柳若夏的命就是你的了。」他细微的音量仅让两人听见。

  宝春低垂著头,害怕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皇甫站在她身旁,让她看不清跪在地上等著皇甫救命的十五岁少年。

  那少年……才十五岁呀!他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

  「怎麽?」皇甫磨蹭她惨白的唇,半强迫似地要她开口选择。

  宝春垂下螓首。不,不能再去想别人的事,虽然那病弱少年才十五岁……

  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她嗫嚅道:「我……要救自己的妹妹。」

  「我听不清楚。」这句话,皇甫故意放大音量,让全场的人皆能听闻。

  「我……」宝春瞥见那名求医少年的眼神,逃避地闭上眼,「要救自己的妹妹。」她要坚持自己的意念,要救若夏!

  「很好。十九,送客!」皇甫满意地笑著。合起摺扇。

  「神医!您不要听那个女人的话!神医救救我!」少年不死心地拉著皇甫的右脚,怨恨的目光直刺向宝春。

  「十九!」皇甫轻喟一声,十九马上上前扳住少年的臂膀。

  「你这个自私的女人!你自私,你一定会不得好死!你这自私的人——」

  少年欲冲到宝春面前,十九顺势将他摔出门外。

  求药不成的少年在被押出大门之际,不断咒骂著皇甫及宝春,皇甫依然是悠悠哉哉的自得模样,宝春却面无血色。

  「瞧,自私就如同吃饭、睡觉般简单。」皇甫轻拍她的脸颊,像给宠物奖励似的。

  心好沉重……

  她记不得方才那名少年的模样,可是那双怨怼的眼神却深刻在心版上,像条蟒蛇不断捆紧猎物,一寸寸收紧、一寸寸压迫。

  「是呀……自私,好容易……」宝春喃喃自语。她不就做到了?多简单呵,一句话就救了若夏的命……

  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人的生死。

  宝春犹似游魂般地走出厅外,眼前依旧美丽的景色入不了她失神的眼眸。

  湖水依旧碧绿,映在水面上的她依旧是清晰可见。

  熟悉的眼、熟悉的鼻、熟悉的唇……

  见到自己的倒影,宝春胃里一阵恶心,跪在湖畔呕吐了起来。

  ※※※

  从那一日开始,宝春再也无法咽下任何食物,凡是入了胃的东西,她会本能地呕吐,吐光食物便吐汁液,彷佛要将五脏六腑全数呕出身躯。

  她会饿也会想吃,但却止不住反胃的恶心。

  短短数日,宝春圆润的脸庞吓人地消瘦,情况甚至比身子骨弱的若夏还惨。

  她虚弱地躺在床上,浑身轻飘飘。

  李厨娘镇日为她担忧,尽力为她烹煮各式开胃的菜肴,从药膳、补品到甜食,可惜依然改善不了宝春的惨状。

  「婆婆炖了药鸡,你好歹吃点。」

  「谢谢,我好饿。」宝春接过香气弥漫的汤盅,笑著一口一口哺入嘴中。

  李厨娘仔细注意著宝春的反应,瞧她一副吃得尽兴的模样,看来应该已无大碍。

  蓦然,宝春捂住嘴,再也强忍不下胃里的酸楚,如同之前一样,将方入胃的药汤吐得一乾二净。

  彷佛在惩罚她一般,只要吃下的食物越多,她便吐得越严重。

  「宝丫头!」李厨娘急忙拍著她的背让她顺气。

  宝春猛咳数下,擦去泪水後才安抚李厨娘道:「我没事了!!」

  「这样叫没事?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去请主子来瞧瞧!」李厨娘连房里惨状都顾不得清理,赶忙就去请皇甫来一趟。

  好苦,好难过……

  宝春合上眼,无力地瘫在床上,尽管精神如此疲累,却怎麽也无法入睡。

  紧合的眼中只看见黑影晃动,幻化成多张她熟悉及不熟悉的容貌,在她耳边不断交谈、细语、争吵、哭泣,让她无法成眠。

  皇甫的声音飘在她身边,轻柔地按著她的手腕测脉。「这样的情况多久了?」

  「四、五日有了。」

  「她四、五日这样的情况,你们竟然没有人告诉我?」皇甫俊脸一沉,眯起双眼,是动怒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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