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月华,在她微微苍白的脸上缓缓滚过,顺着颧骨、鼻尖,来到两瓣菱唇,然后在她脸颊微微一偏后,失了重,滚落画纸上一张用炭笔勾勒的方唇。
她专注地画着,不曾意识到时间的流星在她身畔一次次坠落。
夜更深了。
忽地,一阵尖锐的女声在不远处扬起。
“我不要回去!我不想睡觉。”
然后是一个温煦如阳光的嗓音,“好晚了,为什么不想睡?”
“人家不想睡嘛,温医生,睡了就会作梦。”女病人慌乱地抱怨,“我不想作梦!”
“怕作恶梦吗?”
“嗯。”
“哇!没想到你这么胆小。人家怕黑怕鬼,你连作梦都怕。”
“医生,你好讨厌!明知我讨厌作恶梦还这样笑人家。”
“好好,我不逗你了。那这样好吗?我请护士小姐给你吃颗药,让你甜甜睡到天亮,保证一个梦也不作,好不好?”他温柔地笑,像哄着一个任性的小女孩。
“人家不想吃药。”
“乖,你要听话啊,不听话的话我会难过的。”
“真的?”
“真的。”他保证,“你瞧,你的手现在多冷,外面这么凉,你还偷偷跑出来,刘护士跟我都很担心呢。”
“对……对不起。”
“来,跟刘护士回房去好吗?我让她给你一颗药,再给你一颗巧克力,好不好?”
“真的有巧克力?”
“贪吃鬼。瞧你一听见巧克力眼睛都亮了。”
“医生──”
“是是是,真的有巧克力。不过你答应我,吃完了要记得刷牙。”
“好。”
“走吧,晚安。”
送走女病人后,穿着白袍的男人转身,朝程天蓝的方向走来。
她身子一绷。
“我就猜到又是你在这儿。”修长的身躯落定她身前,温亦凡状似无奈地摇摇头,“夜这么凉,也不晓得保重自己。”
“我……不是你的病人,你不用管我。”她倔强地说。
他蹲下身,微微漾着笑意的眸紧盯着她,“我不是因为你是病人才想管你的,身为朋友,我不该关心你吗?”
朋友?
她呛了一下,瞪视他,“谁说我们是朋友?”
“啊,我们不是吗?”他夸张地伸手抚胸,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哦,你好绝情,真伤我的心!”
“你……别闹了。”她瞪着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如此耍宝的一面,只得垂落墨睫。
他微笑加深,“回病房睡觉吧,天蓝,外头冷,着凉就不好了。”
她撇头不语。
“乖,听话。”他像诱哄方才的女病人一样诱哄她。
她忽地生气了,扭过头,狠狠瞪着他,“你是不是对所有的女人都这么说话?”
突如其来的怒气令他一怔,“嗄?”
“恶心。”她冷冷批评,黑眸却隐隐窜亮小小的火苗。
温亦凡愕然地望着她,良久,俊唇忽地诡谲一展,“天蓝,你该不会吃醋了吧?”
什么?
她再度呛了一下。
“刚才那个女病人,你知道她几岁了吗?”他笑,“都四十多岁了。”
“……”
“所以你实在不必跟她吃醋的,只是因为她精神上还像个孩子,所以我才那样跟她说话啊,没别的意思。”
“我……”她握紧拳,“我也没那意思,你别……自以为是。”
“我自以为是吗?”他自嘲地勾勾嘴角,见她总是冰淡的神情竟微微窘迫,心脏柔柔一扯,目光跟着一柔。
站起身,他脱下自己的医生白袍,温柔地覆上她纤细的肩。
“不用了。”她想躲。
“披着。”他不由分说。
她无奈,只得乖乖任由他将白袍披上自己的肩。
一阵静谧,安详平和的静谧。
“那个女人怎么了?”许久,她终于低声开口。
“她受到很严重的打击,所以精神退化了很多年,现在的她,思想行为就像个孩子一样。”
“孩子?”她扬起眸,“你的病人都像这样奇怪吗?”
“奇怪吗?”他微微一笑,“我倒不觉得。从事这个行业愈多年,我愈觉得其实每个人的脑子都是一个小小的、奇妙的世界,有些人的世界在外人眼中也许有些不平衡,光怪陆离,但不表示他们的世界就是错的。”
小小的、奇妙的世界?
听着他温柔的阐述,她忽地心一动,奇异的酸涩在胸膛缓缓漫开。
他察觉了她的异样,“秦非告诉我,你曾经去找过他,请他帮你的脑部做断层扫描。”
她一震,“你……认识秦医生?”
“他是我在医学院的学长。”
“哦。”她低垂眼睫。
他望着那长长的、宛如天使羽翼般静静收拢的眼睫,“你认为自己的脑子跟别人不一样吗?”
“我没……认为什么。”她咬着唇,“只是心血来潮。”
“是吗?”他柔柔地说,却没再继续追问,视线一落,这才发现她搁在膝上的素描簿。
“你在画画?”他好奇地问,“能不能借我看看?”
问话刚刚吐落,她立即反应迅速地将素描簿紧抱满怀,“不行。”
“为什么不行?怕我笑你吗?”他微笑,“或者怕我窥探属于你的世界?”
她别过头,“……我的画不给人看。”
“真的吗?”他有些失望,“所以你画画都是自娱吗?”
“不,我画插画。”
“插画?”他更好奇了,“就是像童话书里那种可爱的插图吗?”
“差不多吧。”
“那不是会出版的吗?怎么还不给人看?”说着,他伸手就想抢她的素描簿,“借我看一下。”
“不要!”
“反正迟早会出版,何必那么小气?”
“这个……不出版,是我自己乱画的。”
“画了什么?”
“关你什么事?”
“我看一下。”
“不行。”
“天蓝,你知道我这人好奇心最旺盛了,别这样吊我胃口。”
“不行!”她匆忙站起身,顾不得白袍应声抖落,纤细的身躯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他也跟着转身,“何必这么介意?”
“我……温亦凡,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三遍。”她冷着嗓音,试图以曾经警告过魏俊豪的话语警告他。
“你早已说了四遍五遍了。”他根本不在乎,只是无赖地笑,“你看到了,我这人跟流氓没什么两样的,你的威胁对我没用的。”
“你……”雪颊染上绯红,明眸熠熠生光,却是无可奈何。
望着她紧紧抱着素描簿,像护着自己最珍贵的宝贝一般紧张兮兮的模样,温亦凡固然胸膛柔情满溢,可不知怎地,同时也升起一股想好好捉弄她的冲动。
从来不曾这样想逗一个女人,可看着她宛如白瓷的脸浮上两抹淡淡的红,那藏在每个男人骨子里的淘气男孩忽地苏醒了。
这一刻,他像个没长大的小男孩,千方百计想扯一扯隔壁桌女孩的长辫子,想看她一张清秀的小脸像苹果一样红通通。
想着,猿臂一展,目标直指她胸怀里那本素描簿,她惊慌地想躲,旋了个身,却不
小心绊到了水池边,身子一阵颤晃。
“小心!”他着急地喊,连忙奔向她展臂护住她踉跄的娇躯,可自己反倒一个重心不稳,倒栽葱往身后的水池倒落。
扑通一声,激起明灿水花。
她睁大眼,愕然地看着他跌落水池,狼狈地喝了几口水,然后狼狈地起身,伸手抹去碎落整张俊容的水珠。
他全身都湿透了,连一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凌乱地贴着前额,挂在鼻梁上的眼镜也因此掉落了。
“啊,我的眼镜。”发现眼镜不见踪影,他急忙蹲下身,伸手在水池底四处摸索,瞪大了眼仔细搜寻,剑眉紧聚。
正当他懊恼地寻找着眼镜时,一阵清亮的脆响忽地迎风回旋。
他惊愕地抬眸。
是她!是她的笑声,那么清柔、那么悠扬的笑声,敲破了寂静的夜。
是她的笑。
望着她瞬间明亮、光彩夺人的笑颜,温亦凡难抑感动。
她竟笑了,总是冷着一张脸、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竟笑了,笑得那么开怀、那么爽朗,像无忧无愁的少女。
像照片里那个扮鬼脸的高中女孩。
“天蓝。”他不觉低低唤了一声,嗓音沙哑,满蕴难以言喻的情感。
听闻他的呼唤,她蓦地一震,然后像恍然大悟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笑颜迅速一敛,绯颊也褪了血色。
她仓皇地看他一眼,接着仓皇地转身,仓皇离去。
ΩΩΩΩΩ
“笑一笑,天蓝,照相时别板着脸啊。”一身军装、显得帅气却仍不失稚嫩的青年捧着相机,朗声诱导镜头里神情木然的女孩。“来,说C──”
“C──”她颤着唇,听从他的劝告勉强牵起唇角。
“你啊!”放下相机,他又无奈又嘲弄地说,“笑比哭还难看。”
她闭了闭眸,“别逼我,学长,我已经……很久没笑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走向她,俯下上半身细细凝望她、“从认识你第一天开始,就没见你笑过。”
她偏头,不语。
“算了算了。”他大声叹息,“不逼你笑了。你不笑身边就有一堆苍蝇嗡嗡围绕,笑了还得了?不等我当完兵,你就兵变了。”说着,他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话语虽是抱怨,神情却是宠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