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有两次是你来拜访爸爸的时候,有一次是你们一起参加旧金山当地的慈善活动,还有一回是你受邀来纽约参加戚氏集团的周年酒会。”她语音清脆,嘴角含着浅笑,“其实我都偷偷地躲在一旁,只是你没注意到。”
“你一直躲在附近?”楚行飞扬高嗓音,惊愕地凝视眼前的女人,她仍然是一副遥远而梦幻的神情,仿佛正深陷于某种美好而甜蜜的回忆当中。“你一直偷偷在看着我,而我竟然该死的一点也没注意到?”他喃喃,思绪千回百转,蓦地,脑海中灵光一闪,迷蒙的蓝眸跟着锐利起来,“可是你父亲说你当时在英国念书──”
“我不在英国。”她轻柔地说,容颜抹上类似羞愧的神情,“其实我一直待在加州一所特殊教育的学校,我十岁时便被送到那儿了,爸爸每回到西岸开会或者巡视业务时都会到学校看我,他不让我跟你正式见面,因为我……这个样子……”她轻咬下唇,“爸爸要我多受一些训练后再与你相见。”
怪不得戚成周会托辞女儿身在英伦不方便与他见面,怪不得他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楚家订下婚约。他当时就觉得奇怪,是什么样乖巧柔顺的女儿会允许父亲在自己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为自己许下婚约?
就算他楚行飞甘愿当自己父亲手下的一颗棋子,难道戚艳眉也会愿意?
但戚成周却信誓旦旦地对他保证,戚艳眉对这桩婚事绝对不会有任何意见,她绝对满意。
他当时只以为是一个控制欲望强烈的父亲自负的说辞,没料到──
“所以你的父亲其实是在你的同意下才向我提出联姻的建议的?”他问,紧盯着戚艳眉,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嗯。”她点点头,粉嫩玉颊跟着浮上两朵淡淡红云,“爸爸问我好不好,我就……答应了──”
他听着,心底逐渐泛上某种似酸似涩,教他无法辨清的复杂滋味。
原来她与他还是不同的,对自己的婚姻,她终究还是握有相当的自主权,比他这个生理心理一切正常的男人还多……
想着,他嘴角一扯,拉开浓浓自嘲的弧度。
而她眸光一转,仿佛注意到他不寻常的阴沉,秀眉微微一蹙,“你不高兴吗?”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他涩涩地问。
“因为你这样的表情代表不高兴。”她深深吸气,勇敢凝向他的美眸有着淡淡不安,“我又让你生气了吗?”
“不,你没让我生气。我气的人是自己。”
“你对自己生气?”她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
“其实也不是生气,而是觉得自己可笑。”
“可笑?”她凝眉,思索良久,终于柔声开口,“因为答应娶一个从来不曾见过面的女人,所以觉得可笑吗?”
他一凛,蓝眸迅速扫向她。
她接收到他充满深思的眼神,颊畔的红云更浓了,“为什么……你会答应娶我?”
“因为当时的我并没有太多为自己作主的权利。”
“你是说你不能决定自己结婚的对象?”
“没错。”
“为什么?你……难道你的父母也认为你没有自己作决定的能力吗?”
一针见血!
他凝视她,一方面讶异她竟做出这样的推论,一方面却也嘲讽地领悟到这样的推论竟该死的正确无误!
“可是……可是你很正常啊,你又没有自闭症……”
“并不一定跟生病有关的。”他凝望她,语气是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温柔,“人有太多时候不能为自己作主,必须受制于他人或环境。”
“可是──”她怔然望着他,神情满是不解,“那跟我们有什么分别呢?”
楚行飞闻言,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不禁仰头,迸出一阵激昂又满蕴自嘲的笑声,“是啊,我跟你其实没什么分别的。”蓝眸掠过讥诮辉芒,“在某些情况下,我说不定比你还不如呢。”
他笑着、自嘲着,胸膛缓慢地、却精确地漫开一股悲凉,毫不容情地啃噬着他早已空空落落的心房。
“不要这样笑!”在他笑声逐渐低微,逐渐漫上沧凉后,她蓦地尖声说道。
他收住笑,微微愕然地望着她拢紧两道黛眉、清清楚楚写着不赞成的清丽容颜。
“你不可以这样嘲笑自己。”她瞪着他挺直的鼻尖,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很出色的,行飞,是这个社会上少见的好人。”
“哦?”他扬扬眉,语气虽仍嘲讽,胸膛里的悲凉却不知怎地逐渐散去,“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不知道吗?难道你真的不明白自己是一个多好的男人?”戚艳眉摇摇头,仿佛不敢置信,“你聪明灵敏,才华出众,年纪轻轻便领导龙门企业一飞冲天,连商业杂志也注意到你不寻常的成就。你说话风趣、得体,在社交场合总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你少年得志却还是谦冲有礼,待人总是那么体贴和善。你还有一副柔软的心肠,那回参加慈善晚会,你注视着那些不幸残障的小朋友时,还偷偷眼泛泪光……”她低声说着,语音清柔和婉,容颜因沉醉于过往展现一种奇异的朦胧美,“对了,你还长得好看,有一双好漂亮、好澄澈的蓝眸,我最喜欢看你笑,因为那时候你的眼睛便会好亮好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好可爱又好调皮──”
够了!他再也听不下去了!
楚行飞瞪着她,呼吸紧凝,全身僵直,简直抑制不住一股想自她身边逃离的冲动。
她怎能……这样毫无心机地赞美他?一字一句,如数家珍,甜美而梦幻的神情仿佛她正赞赏着一个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他好可爱又好调皮?
这样的字眼怎么可能出现在他身上?这样的形容词汇怎么可能适用于他?
他是……他是黑帮大老的私生子啊,从小便跟那样不干不净的黑道组织有着无法撇清的关系,而即使他心不甘情不愿,仍然摆脱不了多次亲眼目睹人间惨剧!
这样满身罪孽、深陷罪恶渊薮的他会是她口中那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她……简直莫名其妙!她的思考逻辑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
“你……你怎么了?”仿佛注意到他的异样,戚艳眉收回迷蒙的思绪,认真地看着他。
“没什么。”他淡淡回应,依旧站得僵硬。
“真的吗?可是……你的脸好红──”
他答应留下来帮她。
他答应暂时住在戚家,甚至为了她不惜与妈妈针锋相对,不论妈妈怎么嘲讽他、激怒他都坚持留下来帮助她。他答应留在戚家,可却似乎不怎么愿意跟她单独相处,每一回两个人在书房里,她对着他解释戚氏集团每一家企业的现况时,他总是有意无意逃避直视她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不习惯直视他人的眼眸,那是因为她有自闭症,可他……他之前不是这样的啊,他之前总是那么炯然地看着她,常常看得她好不自在,可他现在却不这么看了,他还是可以用那双好看的蓝眸直视其他人,却单单逃避着她。
不可能是害羞或不好意思,戚艳眉在心底如是评估,他是个落落大方的男人,就算面对一整个会场不赞成他的人群,她相信他依然有胆量环视全场,带着他一贯的自信神态。
他跟她不一样,愈是被众人瞩目,他愈是显得从容淡定。
所以结论是,莫非是因为他终究还是讨厌她了吗?
因为忍不住讨厌她,却又善良地不想伤害她,所以才避免与她眼神相接,怕她在其中看到同情与淡淡的厌恶?
他讨厌她──
戚艳眉闭眸,在心底反覆低回咀嚼着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含意,愈想愈禁不住一股伤感的惆怅。
这惆怅起先还淡淡的,却在时间分分秒秒的堆积下愈来愈浓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为什么讨厌她?可不可以不要讨厌她?不要像妈妈一样,虽然当她是自己的女儿,却总是不敢朝她多瞧上一眼。
爸爸说,因为妈妈不晓得该怎么面对她,所以才对她如此冷淡,有时又非常严厉。他说妈妈其实是爱她的。
可是她不相信。如果妈妈也爱她的话就应该跟爸爸一样常常搭飞机来学校看她,不应该只有在每年圣诞节她回家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与她短暂的见面与相处。
她相信妈妈并不喜欢自己,只不过因为两人之间毕竟有血缘关系,所以她才舍不得抛下她。
再怎么样,一个母亲还是不会轻易舍下自己的女儿的。
可是他呢?他跟自己并没有任何的关系,为什么答应留下来帮她呢?
因为同情吗?就像他觉得那些残障的小朋友很可怜一样,他也觉得她很可怜吗?所以他才会明明不喜欢她还是答应留在戚家。
不,她不要他的同情,她不要他觉得她很可怜!
我不要你同情我,行飞。望着坐在书房书桌前,正专心低头阅读著文件的男人,她无声地说道,我宁可你是喜欢我才答应留下来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