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作梦。
午夜,当刘曼笛因为细微的骚动蓦然惊醒,悄然来到小客厅时,才发觉裹着棉被蜷缩在沙发上的乔星宇正作着梦。
他喃喃着,说着些模糊她却依然听得清楚的呓语,清俊的容颜痛楚地揪紧,前额泛出滴滴汗珠。
在这样气温低凉的秋夜,他竟能作梦到冒汗?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恶梦,而他,又正承受着怎样剧烈的心痛啊!
“醒尘,别走!爸爸不能没有你!”惊锐的呼喊划破了午夜寂静的空气,震动了痴痴站在沙发旁的刘曼笛,也震醒了他自己。
只有服了镇静剂的乔醒尘仍安然沉睡。
随着这声惊喊之后的,是乔星宇粗重的喘息声,他坐起上半身,无神的双眼瞪着前方。
半晌,他才仿佛终于认清自己身在何处,逐渐匀定了呼吸,也伸手用衣袖抹去额上冷汗。
“你还好吗?”
刘曼笛温柔的嗓音轻轻扬起,令他全身一僵。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迷蒙的眼眸在认清是她后倏地射出两束锐利精光。
“是你!”
她没有因为他不善的语气而退缩,只清浅一笑,“我替你倒杯水。”语毕,她旋身,轻巧地走到客厅角落,按下搁在椅柜上的热水瓶,为他调了杯温水,然后走回他身旁,递给他温热的水杯。
他默默接过,饮了一口,望向她的眼眸仍然是警戒的,带着隐隐不悦。
她望着他,“作恶梦吗?”
他闻言蹙眉,却仍旧不说一句话。
她微微叹息,“你还生我气?”
从他在葛劳士山找到她和醒尘,和她吵了那么一架,一直到之后下山用餐、投宿,他几乎没有跟她多说一句话。
“你觉得我不该自作主张带醒尘出来玩?”
他看她一眼,从沙发上起身,俊拔身躯走到窗前,右手掀起窗帘一角,默默凝望窗外清冷月色。
她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一会儿,终于还是举足跟上,在他身旁立定,星眸同样直对窗外那一弯新月。
“醒尘身体是不好,”半晌,她悠悠然然启齿,“可一味将他关在屋里绝不是个好办法。他还是个孩子,也像一般小男孩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新鲜、好奇,想亲自感受一切。”
“……我错了吗?”他终于开口,微微沙哑的嗓音蕴含压抑,“我之所以限制他出门,是怕他身体负荷不了——”
“你没有错。你如此保护他是出自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怀,怎能说错呢?”她柔柔地说,“只是也许该换个方法。”
“你是指像你现在这样,带他出门游玩吗?”他语音有些尖锐。
“你不能不承认这对提振他的精神确实有帮助。”她平和地说。
他没立刻回应,眼睑低掩,像在沉思些什么,良久,方转过头,湛眸凝定她娇容。“我看得出醒尘愈来愈喜欢你。”
她心一颤,敏感地听出他平静的语调中其实蕴含着一个做父亲的不甘与苦恼。
也许他是不服气,不服气她在短短一个月内便完全赢得了醒尘的心,而他这个费尽心力呵护儿子的父亲,却只得来他今日的冷眼以对。
是啊,醒尘今日对他爸爸确实太冷淡了,冷淡到就连她这个外人都忍不住要为这个独力照顾儿子的单亲爸爸感到难过。
“他大概很恨我吧?”他自嘲,“一个老限制他自由行动的父亲,连学校也不肯让他去……”
“不,他怎么会恨你?”她急急地说,几乎是慌乱地打断他的自嘲,“醒尘这孩子很懂事,他当然明白你对他用心良苦,他只是……他今天会那样是因为——”
“是因为你吧。”他淡淡地接下她没法说完的言语。
她一怔,默然。
“因为我这个父亲说要辞去他的曼笛老师,所以他才会对我如此生气吧?”乔星宇轻声说,嘴角衔着淡淡苦涩,“那孩子真的很喜欢你。”
她心一扯,“星宇——”
乔星宇摇摇手,逐去她有意劝慰的言话语,“你不必安慰我,曼笛,我了解醒尘,知道那孩子心中怎么想。”他顿了顿,更加放柔了语声,“我很抱歉在葛劳士山那么对你,你并不是鲁莽行事的人,其实你为了带他出门,肯定也大费周章吧。”他低低地说,想起她从背包里拿出的那些医疗用品,“我实在不该那么不分青红皂白地责备你。”
刘曼笛微笑,感觉心底一道暖流流过,“没关系,我可以明白你的心情。”
“是吗?你可以明白我的心情?”他紧盯她,嘴角淡淡扯开像讥讽又似自嘲的弧度,“你明白我怕醒尘体力无法负荷户外活动,怕他忽然发病,我怕下午的情形再度发生,怕万一更严重,怕——”
他再没说下去,可她却清楚明白他言语中未竟之意。
“你怕失去他。”她静静地接口,明知自己这样是残酷地揭人疮疤,也清楚地看见他下颔肌肉因她这句话一阵剧烈抽动。“因为你曾经失去妻子,尝过与至爱的人阴阳两隔的痛苦滋味,你怕这样的痛苦再来一回,所以你才会管束醒尘如此之严,所以你才会限制他进行户外活动,所以你才……”
“够了!”乔星宇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沉声斥喝她,瞪视她的黑眸璀亮逼人,燃着阴郁怒焰,“别以为自己是心理医生,试图对我进行诊断,我不需要!”
她没有被他的阴郁及怒气吓着,凝睇他的星眸依旧坚决,“你怕失去醒尘的人,可如果你再这样继续桎梏他,或许有一天你会先失去他的心。”
他闻言一颤,心底窜过一道冷流,“你——”
“试着让他走出去吧,他是人,总有一天必须出去面对世界、面对人群。”她轻轻柔柔地说,“你不能将他关在屋里一辈子。”
他没说话,只是瞪她,瞪着她里着白色浴袍的修长身躯,瞪着她俏丽短发嵌着的英飒面容。
而她淡淡漾开一抹浅笑,“明天我们带醒尘去野餐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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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错了吗?
乔星宇看着他身旁、满脸写着新鲜与兴奋的儿子。
他笑着,深邃的瞳眸没有一向的幽黯微邈,反倒闪着灿烂星芒,嘴角勾着笑弧,小手紧握住刘曼笛的,两人随着马车一步步缓缓地前进,一面好奇地张望史坦利公园(Stafnleypark)的秀丽美景。
是的,他终于还是接受了刘曼笛的提议,在这个星期天早晨不直接赶回维多利亚,反而开车带他们来到这座温哥华最着名的休闲公园野餐。
一进公园,乔醒尘看见沿着海湾步道优闲前进的复古马车,双眸便在一瞬间点亮了,流溢光彩。
两个大人自然都明白他的心意,买了票,带他搭上造形复古的马车。
随着马车前进,车夫为他们介绍了公园各个著名的景点,当壮阔的英吉利海湾映入他们眼帘,所有人都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其间自然也包括醒尘,他像是完全被周遭的美景迷住了,双眸一瞬也不瞬。
他一面痴痴看着周遭的景色,一面跟着他最敬爱的老师指指点点,两人讨论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语声清脆,不时洒落银铃般笑音。
他很开心,迫不及待地将落人眼底的事物与身边的人分享。
只可惜他想分亭的对象是刘曼笛,不是他这个父亲——
乔星宇想着,心脏蓦地一扯。
不知忽然泛上心底的酸涩是什么?是嫉妒吗?他嫉妒曼笛跟自已的儿子如此相知相惜,嫉妒醒尘竟然不与自己的父亲分享内心的喜悦,宁愿跟她?
他是嫉妒,但除了嫉妒,还有一种更深、更浓的苦涩。
原来他从前对醒尘密不透风的保护竟真是错的,是不受自己儿子欢迎的,他错了。
一片红叶轻飘飘地落至乔星宇肩头,他抬首,一株株因霜染而叶红的枫树映入眼底。
霜染叶红——他之所以带着醒尘离开旧金山来到加拿大,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远离那个从小便束缚他的罪恶黑帮,其实也是有意来到这每到秋季便染红了片片枫叶的异乡。
被红叶守护的大地,他希望这片大地也能守护着他与爱妻的唯一骨肉,也能——守护着他啊。
守护他不再沉沦,守护他坚强起来,坚强到能担起一个单亲爸爸的责任。
可看来他还是错了。他掇拾起肩头的红叶,痴痴地在手中把玩。看来他终究还是不够坚强,看来他终究还是没能尽好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错了……
“爸爸,终点站到了。”乔醒尘带着活力的嗓音唤回他游走不定的心神,他眨眨眼,这才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而儿子与他的家教老师都已经下了车。
只剩他一人还怔怔坐在车上。
他淡淡苦笑,跨下包里在深灰色西装裤底下修长的腿,站直挺拔磊拓的身躯。
“这里是图腾公园。”仿佛看透他心神的不定,刘曼笛清柔的嗓音轻轻扬起,“刚刚车夫说这里有七根图腾柱,每一根上都雕刻着极具象徵意义的动物及人像。”她解释着,“我们参观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