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某种程度的道歉吗?
薛羽纯微微偏头,玫瑰菱唇浅浅衔着不易察觉的笑意。“你最近肌肉的伸展状况好很多了,今天我们可以开始进入下个阶段,做一些主动性的复健运动。”她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
“我应该谢谢你。”他蓦地说道,语音微微干涩。
她闻言一愣,明眸灿灿,不敢置信地望他。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咖啡杯。“我应该谢谢你,若不是有你,我到现在还镇日酗酒、自甘坠落。”
他低低说着,湛朗的眸却一直低垂着,掩在浓密墨黑的眼睫下。
她呼吸一颤,葱葱玉指倏地收紧,悄悄抓住大腿上轻软的长裤衣料。
她真没想到,他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有多久了?他多久不曾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她说话?竟然还向她道谢,对她这个他一向憎恶的女人道谢!
他……薛羽纯忽地别过头,感觉自己的眼眸与鼻尖竟不争气地酸涩起来,她紧紧咬牙,不许自己在他面前莫名所以地软弱。
杰生清朗的嗓音及时解救了她。
“薇若小姐,有你的电话。”
“电话?”
“台北国际长途电话,好像是任先生的弟弟吧。”
“是无情!”她欢然喊出,迅速起身奔出餐室,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而任傲天,凝望她翩然轻盈的背影,湛眸覆上阴影。
☆ ☆ ☆
“来,试试看,抬起你的右腿。”
“你要我抬起右腿?”他回话的语气充满怀疑。
“你可以的。”薛羽纯柔声鼓励道,看着正阴沉着脸瞪着自己僵硬腿部的男人。“只要一点点就好,慢慢来。”
他沉默数秒,仿佛犹豫着,终于,右腿肌肉开始使力。
她看着他面庞肌肉纠结,双手紧紧抓住轮椅扶手,指节泛白,仿佛拼尽了全力,但右腿仍只是微微一颤。
“它动不了。”他阴鸷着语气。
“没关系,慢慢来。”她和婉着嗓音。“刚开始总是这样的,多试几次。”
他闻言,抬眸瞥了她一眼,又默然继续。
她看着他,看他痛苦地挣扎着,看他脸庞肌肉扭曲,前额泛出豆大汗珠,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
但他的腿,却仍是文风不动。
他蓦地出声诅咒,狠狠地。
她明白他的沮丧,“痛吗?”
“废话!”
“我知道你痛,但这是必然的过程——”
“我知道!”他粗鲁地截断她。
“我先替你按摩——”
“不必了。”他右手用力一挥,蹙眉逐退了她。
她只能悄然叹息,看着他继续努力唤醒沉睡已久的神经与肌肉。一次、两次……十次,当第二十次的努力仍不见效后,他已濒临爆发边缘。
“该死的!为什么它就是不肯动?”他蓦地低吼,双臂用力击向轮椅扶手,重重地,充满愤恨地:“为什么?为什么!”
“傲天,你冷静一点。”她奔近他,试图缓和他激动的情绪。“冷静一点。”
“你走开!”他又是狠狠一挥手臂,驱离她连退数步。“不要管我。”
“我怎能不管你”我是你的复健医师啊。”
“我叫你走开!”他倏地抬头瞪她,黑眸炯然的火焰炙得她心惊胆跳,“什么复健医师?别用这一套来唬我!你骗我,从头到尾都在说谎!”
她一怔。“我怎么说谎了?”
“你说帮我复健,你说我的腿一定能好、一定能走……骗人,骗人!”他咒骂着,发红的眼眸显示他已逐渐失去理智。“你他妈的根本唬我!”
“我没骗你,傲天,别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他瞪她,激昂的怒意令他浑身打颤。“是啊,我是无理取闹,你受不了吧?受不了就走啊,回台湾去,向无情哭诉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就是!”他怒极,激动地用双手转动轮椅,在屋里乱窜。“我知道你早就受不了我了,受不了成天跟我这个双腿残障的废人磨时间!我知道你巴不得快点摆脱我,要不是无情求你,怎么可能留在这里跟我耗——”
“住口!”尖锐的怒喊止住了任傲天近乎歇斯底里的嘶吼,他蓦地定住轮椅,瞪向面前脸色极端苍白的女人。
她容颜惨澹,纤细的的肩头微微打颤。“你根本不懂,怎么能那样说……”她颤着唇,吐着细微的、几乎让人听不清的低语。
“我不懂什么了?你说啊!”
她不说话,只是用那端丽的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半晌,方颤声开口,“你究竟做不做?”
“做什么?”
“复健。”
“我不做不做!”不知怎地,她仿佛含着委屈的神色更加激怒了他,“我该死地放弃了!就让这该死的双腿瘸一辈子好了,我不在乎!”
“你……”她倏地倒抽一口气,双拳忽收忽放,显然正拼命抑制着激昂的情绪,而一对嵌在白玉脸庞的明眸,逐渐笼上水烟。
他震惊地望着那一向倔强的眸子,缓缓坠下两颗珠泪。
“随便你。”在凝望他好一会儿之后,她蓦地启唇,哑声说道。
接着,旋过窈窕娉婷的身子,忽匆匆奔离起居室。
直到那仿佛遥远、又近得清晰可闻的关门声传入任傲天耳里,才蓦地敲醒他半迷的神智。
他迅速转动轮椅,来到起居室窗前,眺目一望。
她水红色的优雅倩影像一阵风急急掠过屋前青翠草原,瞬间,陷入一辆白色轿车。
他心一冷,望着那辆白色福斯启动引擎,呼啸而去。
☆ ☆ ☆
她走了。
哼,那当然啊,她早就想走了。
眯起风暴黑眸,他想起早晨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
“傲天,真是无情的电话,他说台湾一切还好,翔威也重新上了轨道,你爸爸也决定退休,放手让他处理一切……他说一忙完就来看我们,他要来德国!哦……对了,他说要跟你说话,你过来接吧?”
“不了,你跟他说就好。”
“那好吧。”
这一说,足足半个小时。
他不知道她哪来这许多话跟无情说,是国际长途电话耶,竟然可以聒躁半个多小时。
他从不晓得羽纯是那样多话的女人。
她不多话的,记忆中的她从少女时代便那样特立独行,是那种我行我素、自我风格强烈、不多向人解释什么的女孩。
她常常是独来独往的,很少见她跟谁分外亲近,多讲几句不相干的话。
至少,她就不曾跟他深谈过些什么,就连替他复健的这段日子,两人也很少多说些什么。
他真的难以想像她会和一个光用电话就聊那么久……但也难怪,对方是无情嘛。
一念及此,任傲天不觉撇撇嘴角。
是无情打来的电话,是她半生当中唯一贴心好友打来的电话,是她这些日子来一起全心全意期待的电话,自然该多聊一些。
仿佛天降甘霖似的,与无情通过电话的她,笑起来亦格外甜美灿烂,像金色阳光终于能躲开云层从容洒落整片大地。
他不记得他何时曾如此容光焕发过。
可见她近来日子过得多苦闷了,一直待在他这废人身边,怕是闷坏了她……
走了也好,他今后可轻松自在多了,不需要镇日像个布娃娃般受她摆布,做些诸如抬腿、伸展之类的无聊动作。
走了最好!没人胆敢再管东管西,限制他的饮食生活。
走了罢了……
“杰生!杰生!”
震天的高喊差点吓得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餐的管家切到手指,他连忙放下厨刀,以训练有的步履赶到起居室来。
“我要酒,给我酒!”
起居室里,任傲天端坐于轮椅上,撒旦般阴沉的脸庞直瞪向他。
杰生不觉怔然。“酒?”
“没错。”
“可是……”任先生不是已经戒酒了吗?怎么忽然又想喝了?
“家里还有酒吧?一定还有,给我拿来!”
“但薇若小姐说过,没有她的允许你不能——”
“去它的薇若!”任傲天诅咒一声。“她已经走了,离开这里了。”
“她走了?”杰生一愣,“不可能,她的行李——”
“她回台湾去了。”
“怎么可能?”
管家不敢置信的语气更激怒了任傲天,他怒斥着,“怎么不可能?她带着皮包走的,肯定连护照一起带走了。”
只要有护照,她就有办法回台湾,连理会那劳什子行李做什么?
她哭了,她被他气走了……
该死!
“你究竟给不给我酒?”他瞪着满脸错愕的管家,呼吸愈发急促粗重起来,一股嗜酒的饥渴忽地漫开胸膛。
他要酒,他要酒精来麻醉自己。
迸落一声野兽似的狂号,他开始转动轮椅,在起居室四周寻找起来,像只无头苍蝇似的盲目慌张。
“任先生,任先生……”忧心忡忡的管家注视着他几近狂乱的行动,尝试唤回他的理智。
但他无法冷静,渴求酒精的欲望一旦泛滥开来,便只能无助地任它决堤。
“我要酒,我要酒……”他喃喃念着,眼眸泛红,破碎而低哑的嗓音像只困陷囚笼的猛兽,令人不忍卒闻。
蓦地,他低垂黑色头颅,脸庞埋入双手,痛楚地低吟,“拜托,请你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