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是不会,我告诉自己,只要能念书,再辛苦都值得。”他说着,嘴角忽地撇开怪异的弧度,“我相信唯有不断充实自己的学识,将来才能在社会上取得一席之地,才能得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她怔怔地听着。
“然后,我遇见了她。”
她心一跳,“谁?”
“赵晴媚。”他语气淡漠,朝墙上那幅相片瞥去,“她只一句话便击毁了我所有的自信。”
“什么?”她语音发颤,“她说了什么?”
“她嘲笑我不知道雷诺瓦。”
“雷……雷诺瓦?”
“没错。”他点头,自嘲地微笑,“那时候她不过十四岁而已,却简简单单就让我自惭形秽。我一直到那时候才真正了解,不管我怎么努力,不管我念多少书,拿到怎样高的学历,我永远瞒不了自己的出身。我永远都会是从一个小孤儿院出身的穷小子,永远不可能像那些富家子弟一样从小便接受与众不同的教养,培育高人一等的气势。不管再怎么费尽心机,我还是我,韩影,一个不靠着自己双手,便赚不到三餐饱腹的穷小子。”
“别……别这么说。”她难过他的自嘲,“她——只是个任性的女孩,你又何必介意她的话?何况你现在不已经晓得雷诺瓦是谁?我确定你的艺术涵养非一般人可比——”
“那是硬逼自己培养的。”他冷冷地打断她,“为了她那天一句话,我除了工作、上课,便把自己埋在图书馆里。天文、地理、历史、文学,尤其是艺术,音乐也好、绘画也罢,我要自己汲取各方面的知识,我要自己懂得鉴赏艺术,不再让任何人有机会嘲笑,尤其是她。
“你何必介意她无心的一句话?”
“我当然介意。是她让我认清了自己的肤浅与天真。”
“韩影——”
“她让我认清了有些事是天生的不公平,那些衔银汤匙出世的豪门子弟们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但他们总能得到最好的,最好的物质生活与最好的教育,以及与生俱来的财富。”他冷哼一声,一撇嘴角,“这些财富大多数还是不义之财,我若要夺取,也未必要用什么正当手段。”
“你……”洛樱一颤,瞪着他阴沉冷冽的面孔,背脊忽然泛上凉意。
所以你就杀了她吗?
困为恨她,因为想从她身上夺取巨额财富,所以你杀了自己的妻子吗?
洛樱瞪着韩影,心底脑海盘旋的尽是这挥之不去的疑问。
她真的想问,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口。
☆ ☆ ☆
“那家伙最近怎样?”
“还是一样,隐居在英国乡间一座山里,从来不曾下山过。”
“是吗?”问话的男人嘴角一撇,眸中闪过无限恨意,“深山隐居,不问世事。他生活倒优闲得很嘛。”
“听说好莱坞有人想把他的作品改编成电影。”
“什么?”男人大怒,用力一捶书桌,闷声巨响吓了一旁报告的属下一跳。“竟然有这种事?他不但到现在还好好活着,甚至还功成名就?这算什么!”他咬紧牙,一字一句皆从齿缝中逼出,“凭什么我女儿死了,他反倒活得如此逍遥自在?”
“赵先生——”
“给我好好盯住他的一举一动!”赵英生怒吼,眸中燃烧的烈焰若是真的,早把整间办公室都烧了起束。“我非毁了他不可!等着瞧,绝不能如此轻易便放过他!”
☆ ☆ ☆
从微波炉取出装在微波器皿里的热牛奶后,洛樱将牛奶倒入玻璃壶内,拿了个银质托盘,把玻璃壶和玻璃杯放在上面。
然后,方捧着托盘静静步出厨房。
夜深人静,宅邸里的人都睡了,周遭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洛樱悄悄步上回旋楼梯,上了二楼,转进韩影卧房。
门未关,微微掩着,她象征性地敲了敲便直推门扉。
“韩先生,喝点热牛奶吧。”她轻声喊道。
等了数秒没人回应,她才认真地打量起那个半躺在床上的男人,这才发现他竟然睡着了。
他睡了……上半身倚着床头,疲惫的脸庞低低垂着,放在棉被上的双手紧紧互绞,呈现一种极不自然的睡姿。
看来他本来是极力撑着想等她再进来的,只可惜睡魔不放过他。
她微微一笑,走近他,在床旁的小桌上轻轻放下托盘。
再度瞥他一眼,她心一动,禁不住蹲下身来,眸光流连在他沉静的睡颜上。
记得有一回她曾在书房里凝视他的睡颜,看到发了怔。
今夜,依然如此。
不知怎地,他入睡后的容颜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竟显得有些脆弱,长而浓密的眼睫甚至令人微微心疼。
心疼……洛樱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对他的复杂感觉,今夜在听过他悲惨的童年后,她确是为他感到心疼的,可又忍不住微微的恐惧。
这个有着沧桑幼年的男人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是可以不惜一切手段的。
甚至杀人。
一念及此,洛樱倏地一凛,抽了口冷气。
他真的杀了自己的妻子吗?
她深深凝眸着那张沉睡的脸庞,极力想从其间寻出蛛丝马迹。
这样的一张脸,半边还烙着火吻的印记,肉红色的疤痕说明了当时他的确亦曾身陷火场。
他为什么要闯进火场?为了救自己的妻子?还是为了确认她的死亡?
他为什么不肯去整型?为了惩罚自己?忏悔不该对妻子下此毒手?
他是否憎恨赵晴媚,觊觎她的财富,所以才对她起了杀机,却又在杀了她后陷入极端的良心自责?
那一回他不是还将她看做了赵晴媚,一下高声诅咒她,一下却又低声道歉?
对赵晴媚,他究竟存着什么样的矛盾情感?
洛樱想着,愈想问题愈多,愈想心情愈乱。
她感觉自己像陷入了迷宫中,拼了命想走出去,却总是在原地迂回不前。她的思绪迷了路,她的情感仿佛也失了方向。
对他,她觉得自己像雾里看花,怎么也认不清,而一颗心却不停地往他飞去……
不能的,她不能这样!
洛樱咬牙,忽地站起身来,双拳紧紧地、紧紧地握着,全身僵直。
她是来这里将他定罪的,不是吗?怎还能放纵自己的心一步步朝他布下的陷阱堕落?怎么能?
她是来复仇的!
洛樱严厉地告诫自己,眸光无神地在室内流转,忽地被一叠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她疾奔过去,来到卧房另一边用两张沙发和一张小玻璃方桌建构出的休闲角落,一旁立着一盖别致好看的立灯以及一盆生气盎然的绿色盆景。
吸引她目光的,是玻璃桌上一叠微微散乱的稿纸,甚至还有几张落了地。
是他的手稿!
她忍不住心跳加速,瞪着他不曾细心收好的最新手稿,好一会儿,才往床榻那边瞥上一眼。
他依然安静熟睡着。
这是机会,难得的好机会,她非看清手稿里的洛樱究竟是何方神圣不可。
于是,她颤抖着双手,掇拾起散乱的手稿。
是什么时候察觉她并非他心目中的天使的?
躲在她背后的其实不是纯洁的羽翼,而是复仇的利刃。她假装失去记忆接近他,不是为了拯救他,而是来毁灭他。
她是来复仇的,复那曾经被推落万丈深渊,孤立无援的仇。
她曾经失去了一切,艳美的容颜,优裕的生活,充沛的自信,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舔舐纵横交错的伤口。
而今她立誓要报复,饥渴着要在薄锐如银叶的刀锋抹上艳红的血痕。
一直到明亮的刀尖逼近他的那一瞬间,他才真正认清了原来洛樱便是那个曾经遭他毁灭的妻子……
洛樱一颤,紧抓住手稿边缘的手不觉一松,纸张飘落了地。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竟写出这样的小说来?他将自身的故事套用在小说上?
他说洛樱——是来复仇的,是来取他性命,报复他曾经将自己的妻子推落万丈深渊,而其实……其实洛樱便是他的妻子?
为……为什么?为什么他竟会构思出这样的情节?
她双腿一软,步伐一个不稳,差点跌落在地,得急忙扶住桌角才稳住自己的身子。
她瞪着眼,双眸无神,脸色苍白惨澹,唇瓣、牙关皆不由自主地强烈打颤。
他为什么这样写?难道他早猜出了她来这里的目的?
不,这太可怕了,她不相信,不相信!
不相信原来自己的心思早在他的窥视当中……
“你在做什么?”严厉而阴沉的嗓音忽起,震得她全身一颤,悚然回头。
是韩影!他不知何时醒了,一双迸着精锐光芒的眸子直直射向她。
像两把利刃一般的眼神。
她直觉地想避开,身子一个踉跄。
“你看了我的稿子?”
“我不……我……”
“你好大胆,竟敢随意闯进我房里东翻西弄!”
“我只是送牛奶过来——一
“然后顺便偷看我的稿子!”他怒吼一声,挺起高大的身躯,直直朝她逼来,闪着锐芒的眸子令他的面目更有如野兽般狰狞,“你看到多少?”